一 萧淑玉误吊遭非命 恶和尚思淫杀弱女
话说德安府孝感县有一秀才,姓许名献忠,年方十八,生得眉清目秀,丰采俊雅。对门有一屠户萧辅汉,有一女儿名淑玉,年十七岁,甚有姿色,每日在楼上绣花。其楼近路,常见许生行过,两下相看,各有相爱的意,时日积久,遂私通言笑。许生以言挑之,女即微笑道肯①。
其夜,许生以楼梯暗引上去,与女携手兰房②,情交意美,及至鸡鸣,许生欲归,暗约夜间又来。淑玉道:“倚梯在楼,恐夜间有人经过看见不便。
我今备一圆本在楼枋上,将白布一匹,半挂圆木,半垂楼下,汝夜间只将手紧抱白布,我在楼上吊扯上来,岂不甚便。”许生喜悦不胜,至夜果依计而行。如此往来半年,邻舍颇知,只瞒得萧辅汉一人。
忽一夜,许生因朋友请酒,夜深未来。有一和尚明修,夜间叫街,见楼上垂下白布到地,只道其家晒布未收,思偷其布,停住木鱼,寂然过去手扯其布,忽然楼上有人吊扯上去。和尚心下明白,必是养汉婆娘垂此接奸夫者,任他吊上去,果见一女子。和尚心中大喜,便道:“小僧与娘子有缘,今日肯舍我宿一宵,福田似海,恩大如天。”淑玉慌了道:“我是鸾交凤配,怎肯失身于你。我宁将银簪一根舍你,你快下楼去。”僧道:“是你吊我上来,今夜来得去不得了。”即强去搂抱求欢。女怒甚,高声叫道:“有贼在此!”
那时父母睡去不闻。僧恐人知觉,即拔刀将女子杀死,取其簪、珥、戒指下楼去。
次日早饭后,其母见女儿不起,走去看时,见杀死在楼,竟不知何人所谋。其时,邻舍有不平许生事者,与萧辅汉道:“你女平素与许献忠来往有半年余,昨夜许生在友家饮酒,必定乘醉误杀,是他无疑。”萧辅汉闻知包公神明,即具状赴告。
告为强奸杀命事:学恶许献忠,心邪狐媚,行丑鹑奔①。觇②女淑玉艾色,百计营谋,千思污辱。昨夜,带酒佩刀,潜入卧室,搂抱强奸,女贞不从,拔刀刺死。遗下簪珥,乘危盗去。邻右可证。托迹黉门,桃李陡变而为荆榛;驾称泮水,龙蛇忽转而为鲸鳄。法律实类鸿毛,伦风今且涂地。急控填偿,哀哀上告。
是时包公为官极清,识见无差,当日准了此状,即差人拘原被告、干证人等听审。
包公先问干证,左邻萧美、右邻吴范俱供:萧淑玉在沿街楼上宿,与许献忠有奸已经半载,只瞒过父母不知。此奸是有的,特非强奸,其杀死缘由,夜深之事众人实在不知。许生道:“通奸之情瞒不过众人,我亦甘心肯认。
若以此拟罪,死亦无辞;但杀死事实非是我。”萧辅汉道:“他认轻罪而辞重罪,情可灼见。女房只有他到,非他杀死,是谁杀之?必是女要绝他勿奸,因怀怒杀之,且后生轻狂性子,岂顾女子与他有情。老爷若非用刑究问,安肯招认。”包公看许生貌美性和,似非凶恶之徒,因问道:“汝与淑玉往来时曾有人楼下过否?”答道:“往日无人,只本月有叫街和尚夜间敲木鱼经过。”包公因发怒道:“此必是你杀死的,今问你罪,你甘心否?”献忠心慌,答道:“甘心。”遂打四十收监。包公密召公差王忠、李义问道:“近日叫街和尚在何处居住?”王忠道:“在玩月桥观音座前歇。”包公吩咐二人可密去如此施行,讨出赏你。
其夜,僧明修复敲木鱼叫街,约三更时分,将归桥宿,只听得桥下三鬼一声叫上,一声叫下,又低声啼哭,甚是凄切怕人。僧在桥打坐,口念弥陀。后一鬼似妇人之声,且哭且叫道:“明修明修,你要来奸我,我不从罢了。
我阳数未终,你无杀我道理。无故杀我,又抢我钗珥。我已告过阎王,命二鬼使伴我来取命,你反念阿弥陀佛讲和。今宜讨财帛与我并打发鬼使,方与私休,不然再奏大曹,定来取命。念诸佛难保你命。”明修乃手执弥陀珠佛掌答道:“我一时欲火要奸你,见你不从又要喊叫,恐人来捉我,故一时误杀你。今钗钿戒珠尚在,明日买财帛并念经卷超度你,千万勿奏天曹。”女鬼又哭,二鬼又叫一番,更觉凄惨。僧又念经,再许明日超度①。忽然,两个公差走出来,将铁链锁住。僧惊慌:“是鬼!”王忠道:“包公命我捉你,我非鬼也。”吓得僧如泥块,只说看佛面求赦。王忠道:“真好个谋人佛、强奸佛。”遂锁将去。李义收取禅担、蒲团等物同行。原来包公早命二公差雇一娼妇,在桥下作鬼声,吓出此情。
次日,锁了明修并带娼妇见包公,叙桥下做鬼吓出明修要强奸不从因致杀死情由。包公命取库银赏了娼家并二公差去讫,又搜出明修破衲袄内钗、珥、戒指,辅汉认过,确是伊女插戴之物。明修无词抵饰,一款供招,认承死罪。
包公乃问许献忠道:“杀死淑玉是此贼秃,理该抵命;但你做秀才奸人室女,亦该去衣衿②。今有一件,你尚未娶,淑玉未嫁,虽则两下私通,亦是结发夫妻一般。今此女为你垂布,误引此僧,又守节致死,亦无玷名节,何愧于妇?今汝若愿再娶,须去衣衿;若欲留前程,将淑玉为你正妻,你收埋供养,不许再娶。此二路何从?”献忠道:“我稔知淑玉素性贤良,只为我牵引故有私情,我别无外交,昔相通时曾嘱我娶她,我亦许她发科时定谋完娶。不意遇此贼僧,彼又死节明白,我心岂忍再娶。今日只愿收埋淑玉,认为正妻,以不负他死节之意,决不敢再娶也。具衣衿留否,惟凭天台所赐,本意亦不敢欺心。”包公喜道:“汝心合乎天理,我当为你力保前程。”即作文书,申详学道:审得生员许献忠,青年未婚,邻女淑玉,在室未嫁。两少相宜,静夜会佳期于月下;一心合契,半载赴私约于楼中。方期缘结乎百年,不意变生于一旦。恶僧明修,心猿意马,夤夜直上重楼;狗幸狼贪,粪土将污白壁。谋而不遂,袖中抽出钢刀;死老含冤,暗里剥去钗珥。伤哉淑玉,遭凶僧断丧香魂,义矣献忠,念情妻誓下再娶。今拟僧抵命,庶雪节妇之冤;留许前程,少奖义夫之概。未敢擅便,伏候断裁。学道随即依拟。
后许献忠得中乡试,归来谢包公道:“不有老师,献忠已作囹圄之鬼,岂有今日。”包公道:“今思娶否?”许生道:“死不敢矣。”包公道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许生道:“吾今全义,不能全孝矣。”包公道:“贤友今日成名,则萧夫人在大之灵必喜悦无穷;就使若在,亦必令贤友置妥,今但以萧夫人为正,再娶第二房令阃①何妨。”献忠坚执不从。包公乃令其同年举人田在懋为媒,强其再娶霍氏女为侧室②,献忠乃以纳妾礼成亲,其同年录只填萧氏,不以霍氏参入,可谓妇节夫义,两尽其道。而包公雪冤之德,继嗣之恩,山高海深矣。
二 丁娘子忍辱报仇冤 性慧僧匿妇扣人夫
话说贵州道程番府有一秀才丁日中,常在安福寺读书,与僧性慧朝夕交接。性慧一日往日中家相访,适日中外出,其妻邓氏闻夫常说在寺读书,多得性慧汤饮,因此出来见之,留他一饭。性慧见邓氏容貌华丽,言同清雅,心中不胜喜慕。后日中复往寺读书月余未回,性慧遂心生一计,将银雇二道士假扮轿夫,半午后到邓氏家道:“你相公在寺读书,劳神太过,忽然中风死去,得僧性慧救醒,尚奄奄在床,生死未保。今叫我二人接娘子去看他。”
邓氏道:“何不借眠轿送他回来?”二轿夫道:“本要送他回来,奈程途有十余里,恐路上冒风,症候加重,便难救治。娘子可自去看来,临时主意或接回或在彼处医治,有个亲人在旁,也好伏侍病人。”邓氏听得即登轿去,天晚到寺,直抬入僧房深处,却已排整酒筵,欲与邓饮酒。那邓氏即问道:“我官人在哪里,领我去看。”性慧道:“你官人因众友相邀去游城外新寺,适有人来报他中风,小僧去看,幸已清安。此去有路五里,天色已晚,可暂在此歇,明日早行;或要即去,亦待轿夫吃饭,娘子亦吃些点心,然后讨火把去。”邓氏遂心生疑,然又进退无路,饮酒数杯,又催轿夫去。性慧道:“轿夫不肯夜行,各回去了。娘子可宽饮数杯,不要性急。”又令侍者小心奉劝,酒已微醉,乃照入禅房去睡。邓氏见锦衾绣褥,罗帐花枕,件件精美。
以灯照之,四边皆密,乃留灯合衣而寝,心中疑虑不寐。及钟声定后,性慧从背地进来,近床抱住。邓氏喊声:“有贼!”性慧道:“你就喊到天明,也无人来捉贼。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机,今日乃得到此,亦是前生夙缘①注定,不由你不肯。”邓氏骂道:“野僧何得无耻,我宁死决不受辱。”性慧道:“娘子肯行方便一宵,明日送你见夫;若不怜悯,小僧定断送你的性命!”
邓氏喊骂闹至半夜,被性慧强行剥去衣服,将手足绑缚,恣行淫污。次日午朝②方起。性慧谓邓氏道:“你被我设计骗来,事已至此,可削发为僧,藏在寺中,衣食受用都不亏你,又有老公陪。你若使昨夜性子,有麻绳、剃刀、毒药在此,凭你死吧!”邓氏暗思身已受辱,死则永无见夫的日子,此冤难报,不如忍耐受辱,倘得见夫,报了此冤,然后就死。乃从其披剃。
过了月余,丁日中来寺拜访性慧,邓氏认得是夫声音,挺身先出,性慧即赶出来。日中方与邓氏作揖,邓氏哭道:“官人不认得我了?我被性慧拐骗在此,日夜望你来救我。”日中大怒,扭住性慧便打,被性慧呼集众僧将日中锁住,取出刀来将杀之。邓氏来夺刀道:“可先杀我,然后杀我夫。”
性慧乃收起刀,强扯邓氏入房吊住,再出来杀日中。日中道:“我妻被你拐,夫又被你杀,我到阴司也不肯放你。若要杀,可与我夫妻相见,作一处死罢。”
性慧道:“你死则邓氏无所望,便终身是我妻,安肯与你同死。”日中道:“然则全我身体,容我自死罢。”性慧道:“我且积些阴功。方丈后有一大钟,将你盖在钟下,与你自死。”遂将日中盖入钟下。邓氏日夜啼哭,拜祷观音菩萨,愿有人来救他丈夫。
过了三日,适值包公巡行其地,夜梦观音引至安福寺方丈中,见钟下覆一黑龙;初亦不以为意,至第二、三夜,连梦此事,心始疑异,乃命手下径往安福寺中,试看何如。到得方丈坐定,果见方丈后有一大钟,即令手下抬开来看,只见一人饿得将死,但气未绝。包公知是被人所困,即令以粥汤灌下,一饭时稍醒,乃道:“僧性慧既拐我妻削发为僧,又将我盖在钟下。”
包公遂将性慧拿下。但四处搜觅并无妇人。包公便命密搜。乃入复壁中,有铺地木板,公差揭起木板,有梯入地,从梯下去,乃是地楼,点灯明亮,一少年和尚在坐。公差叫他上来,报见包公。此和尚即是邓氏,见夫已放出,性慧已锁住,邓氏乃从头叙其拐骗情由,害夫根原。性慧不能辩,只磕头道:“死罪甘受。”包公随即判道:审得淫僧性慧,稔①恶贯盈,与生员丁日中交游,常以酒食征逐,见其妻邓氏美貌,不觉巧计横生,赚其入寺背夫,强行淫玷。劫其披缁削发,混作僧徒。虽抑郁而何言,将待机而图报;偶日中之来寺,幸邓氏之间声。相见泣诉,未尽衷肠之话;群僧拘执,欲行刃杀之凶。恳求身体之全,得盖大钟之下。乃感黑龙之被盖,梦入三更;因至方丈而开钟,饿经五日。丁日中从危得活,后必亨通;邓氏女求死得生,终当完聚。性慧拐人妻、坑人命,合枭首②以何疑;群僧党一恶害一生,皆充军于远卫。判讫。将性慧斩首示众,其助恶众僧皆发充军。
包公又责邓氏道:“你当日被拐便当一死,则身洁名荣,亦不累夫有钟盖之难。若非我感观音托梦而来,汝夫却不为你而饿死乎?”邓氏道:“我先未死者,以不得见夫,未报恶僧之仇,将图见夫而死。今夫已救出,僧已就诛,妾身既辱,不可为人,固当一死决矣!”即以头击柱,流血满地。包公乃命人扶住,血出晕倒,以药医好,死而复生。包公谓丁日中道:“依邓氏之言,其始之从也,势非得己;其不死者,因欲得以报仇也。今击柱甘死,可以明志,汝其收之。”丁日中道,“吾向者正恨其不死以图后报仇之言为假,今见其撞柱,非真偷生无耻可知。今幸而不死,吾待之如初,只当来世重会也。”日中夫妇拜谢而归,以木刻包公之像,朝夕奉侍不懈。其后日中亦登科第,官至同知。
三 蒋光国诬告命难全 克忠妻记帐示凶犯
话说西安府也崇贵,家业巨万,妻汤氏,生子四人:长名克孝,次名克悌,三名克忠,四名克信。克孝治家任事;克悌在外为商;克忠读书进学,早负文名,屡期高捷,亲教幼弟克信,殷勤友爱,出入相随。克忠不幸下第,染病卧床不起。克信时时入房看望,见嫂淑贞花貌惊人,恐兄病体不安,或贪美色,伤损日深,决不能起,欲兄移居书房,静养身心,或可保其残喘。
淑贞爱夫心切,不肯与他出房,道:“病者不可移,且书斋无人伏侍,只在房中,时刻好进汤药。”此皆真心相爱,原非为淫欲之计,克信心中怏然。
亲朋来问疾者,人人嗟叹克忠苦学伤神。克信叹道:“家兄不起,非因苦学。
自古几多英雄豪杰皆死于妇人之手,何独家兄。”话毕,两泪双垂。亲朋闻之骇然,须臾罢去。克忠疾革,蒋淑贞急呼叔来。克信大怒道:“前日不听我言移入书房养病,今必来呼我为何?”淑贞悄然。克信近床,克忠泣道:“我不济事矣,汝好生读书,要发科第,莫负我叮咛。寡嫂贞洁,又在少年,幸善待之。”语罢,遂气绝。克信哀痛弗胜,执丧礼一毫无缺,殡葬俱各尽道,事奉寡嫂淑贞十分恭敬。自克忠死后,长幼共怜悯之。七七追荐,请僧道做功果。淑贞哀号极苦,汤水不入口者半月,形骸②瘦弱,忧戚不堪。及至百日后,父母慰之,家庭长者妯娌眷属亦各劝慰。微微饮食舒畅,容貌逐日复旧,虽不戴珠翠,不施脂粉,自然美容动人,十分窈窕,但其性甚介,守甚坚,言甚简静,行甚光明,无一尘可染。
倏尔一周将近,淑贞之父蒋光国安排礼仪,亲来祭奠女婿,用族侄蒋嘉言出家紫云观为道士者作高功,亦领徒子蒋大亨,徒孙蒋时化、严华元同治法事。克信心不甚喜,乃对光国道:“多承老亲厚情,其实无益。”光国佛然不悦,遂入内谓淑贞道:“我来荐汝丈夫本是好心,你幼叔大不欢喜。薄兄如此,宁不薄汝?”淑贞道:“他当日要移兄到书房,我留在房伏侍。及至兄死时,他极恼我不是,到今一载,并不相见,待我如此,岂可谓善。”
光国听了此言,益憾①克信。及至功果将完,追荐亡魂之际,光国复呼淑贞道:“道人皆家庭子侄,可出拜灵前无妨。”淑贞衷心不胜,遂拜哭灵前,悲哀已极,人人惨伤。独有臊道严华元,一见淑贞,心中想道:人言淑贞乃绝色佳人,今观其居忧素服之时②,尚且如此标致;若无愁无闷而相欢相乐,真个好煞人也。遂起淫奸之心。迨至夜深,道场圆满之后,道士皆拜谢而去。光国道:“嘉言、大亨与时化三人,皆吾家亲,礼薄些谅不较量;惟严先生乃异姓人物,当从厚谢之。”淑贞复加封一礼。岂知华元立心不良,阳言一谢先行,阴实藏形高阁之上。少俟人静,作鼠耗声。淑贞秉烛视之,华元即以求阳媾合邪药弹上其身。淑贞一染邪药,心中即时淫乱,遂抱华元交欢恣乐。
俄而天明,药气既消,始知被人迷奸,有玷名节,嚼舌吐血,登时闷死。华元得遂淫心,遂潜逃而去,乃以淑贞加赐礼银一封,贻于淑贞怀中,盖冀其复生而为之谢也。
日晏之时,晨炊已熟,婢女菊香携水入房,呼淑贞梳洗,不见形踪,乃登阁上寻觅。但见淑贞死于毡褥之上。菊香大惊,即报克孝、克信道:“三娘子死于阁上。”克孝、克信上阁看之,果然气绝。大家俱惊慌,乃呼众婢女抬淑贞出堂停柩。下阁之时遗落胸前银包,菊香在后拾取而藏之。此时光国宿于女婿书房,一闻淑贞之死,即道:“此必为克信叔害死。”忙入后堂哭之,甚哀甚忿,乃厉声道:“我女天性刚烈,并无疾病,黑夜猝死,必有缘故。你既恨我女留住女婿在房身死,又恨我领道人做追荐女婿功果,必是乘风肆恶,强奸我女,我女咬恨,故嚼舌吐血而死。”遂作状告到包公道:告为灭伦杀嫂事:风俗先维风教、人生首重人伦。男女授受不亲,嫂溺手援非正。
女嫁生员也克忠为妻,不幸夫亡,甘心守节。兽恶克信,素窥嫂氏姿色,淫凶无隙可加;机乘斋醮完功,意料嫂倦酣卧。突入房帷,恣抱奸污。女羞咬恨,嚼舌吐血,登时闷死。
狐绥绥,犬靡靡,每痛恨此贱行;鹑奔奔,鹊疆疆,何堪闻此丑声①。家庭偶语,将有丘陵之歌;外众聚谈,岂无墙茨之句。在女中雪无由,不殉身不足以明节;在恶奸杀有据,不填命不足以明冤。哀求三尺,旱正五刑。上告。
此时,乜克信闻得蒋光国告己强奸服嫂,羞惭无地,抚兄之灵痛哭伤心,呕血数升,顷刻立死。魂归阴府,得遇克忠,叩头哀诉。克忠泣而语之道:“致汝嫂于死地者,严道人也。有银一封在菊香手可证。汝嫂存日已登簿上。
可执之见官,冤情自然明白,与汝全不相干。我的阴灵决在衙门来辅汝,汝速速还阳,事后可荐拔汝嫂。切记切记。”克信苏转,已过一日。包公拘提甚紧,只得忙具状申诉道:诉为生者暴死,死者不明;死者复生,生者不愧事:寡嫂被强奸而死,不得不死,但死非其时;嫂父见女死而告,不得不告,但告非其人。何谓死非其时?寡嫂被污,只宜当时指陈明白,不宜死之太早;嫂父控冤,会须访确强暴是谁,不应枉及无干。痛身拜兄为师,事嫂如母,语言不通,礼节尤谨。毫不敢亵,岂敢加淫?污嫂致死,实出严道;嫂父不察,飘空诬陷。兔爰②得计,雉罹实出无辜;鱼网高悬,鸿离难甘代死。泣诉。
包公亦准乜克信诉词,即唤原告蒋光国对理。光国道:“女婿病时,克信欲移入书房服药养病,我女不从,留在房中伏侍,后来女婿不幸身亡,克信深怒我女致兄死地,故强逼成奸,因而致死,以消忿怒。”克信道:“辱吾嫂之身以致吾嫂之死者,皆严道人。”光国道:“严道人仅做一日功果,安敢起奸淫之心入我女房,逼他上阁?且功果完成之时,严道人齐齐出门去了,大众皆见其行。此全是虚词。”包公道:“道人非一,单单说严道人有何为凭为证?”克信泣道:“前日光国诬告的时节,小的闻得丑恶难当,即刻抚兄之灵痛哭伤心,呕血满地,闷死归阴。一见先兄,叩头哀诉,先兄慰小人道,严道人致死吾嫂,有银在菊香处为证,吾嫂有登记在簿上。乞老爷详情。”包公怒道:“此是鬼话,安敢对官长乱谈!”遂将克信打三十板,克信受刑苦楚,泣叫道:“先兄阴灵尚许来辅我出官,岂敢乱谈!”包公大骂道:“汝兄既有阴灵来辅你,何不报应于我?”忽然间包公困倦,曲肱①而枕于案上,梦见已故生员乜克忠泣道:“老大人素称神明,今日为何昏昧?
污辱吾妻而致之死者,严道人也,与我弟全不相干。菊香获银一封,原是大人季考赏赐生员的,吾妻赏赐道人,登注簿上,字迹显然,幸大人详察,急治道人的罪,释放我弟。”包公梦醒,抚然叹曰:“有是哉!鬼神之来临也。”
遂对克信道:“汝言诚非谬谈,汝兄已明白告我,我必为汝辨此冤诬。”遂即差人速拿菊香拶起②,究出银一封,果是给赏之银。问菊香道:“汝何由得此?”菊香道:“此银在娘子身上,众人抬他下阁时,我从后面拾得。”又差人同菊香入房取淑贞日记簿查阅,果有用银五钱加赐严道人字迹。包公遂急拿严道人来,才一夹棍,便直招认,不合擅用邪药强奸淑贞致死,谬以原赐赏银一封纳其胸中是实,情愿甘罪,与克信全无干涉。包公判道:审得严华元,紊迹玄门,情迷欲海,滥叨羽衣之列,窃思红粉之娇。受赏出门,阳播先归之语;贪淫登阁,阴为下贱之行。弹药染贞妇之身,清修安在?贪花杀服妇之命,大道已忘。淫污何敢对天尊,冤业几能逃地狱?淑贞含冤,丧娇容于泉下;克忠托梦,作对头于阳间。一封之银足证,数行之字可稽。在老君既不容徐身之好色,而王法又岂容华元之横奸?填命有律,断首难逃。克信无干,从省发还家⑦之例;光国不合,拟诬告死罪之刑。
四 陈月英含舌诉冤屈 朱弘史语蹇露劣迹
话说山东兖州府曲阜县,有姓吕名毓仁者,生子名如芳,十岁就学,颖异非常。
时本邑陈邦谟副使闻知,凭其子业师傅文学即毓仁之表兄为媒,将女月英以妻如芳。
冰议一定,六礼遂成。越及数年。毓仁敬请表兄傅文学约日完娶,陈乃备妆奁送女过门。国色天姿,人人称羡,学中朋友俱来庆新房。
内有吏部尚书公子朱弘史,是个风情浇友。自夫妇合卺之后,陈氏奉姑至孝,顺夫无违,岂期喜事方成,灾祸突至,毓仁夫妇双亡,如芳不胜哀痛,守孝三年,考入黉宫,联捷秋闱,又产麟儿。陈氏因留在家看顾。如芳功名念切,竟别妻赴试,陡遇倭警,中途被执,惟仆程二逃回,报知陈氏。陈氏痛夫几绝,父与兄弟劝慰乃止,其父因道:“我如今赴任去急,虑汝一人在家,莫若携甥同往。”陈氏道:“爷爷严命本不该违,奈你女婿鸿雁分飞,今被掳去,存亡未知,只有这点骨血,路上倘有疏虞,绝却吕氏之后。且家中无主,不好远去。”副使道:“汝言亦是。
但我今全家俱去,只汝二位嫂嫂在家,汝可常往,勿在家忧闷成疾。”副使别去。
陈氏凡家中大小事务,尽付与程二夫妻照管,身旁惟七岁婢女叫做秋桂伏侍,闺门不出,内外凛然。不意程二之妻春香,与邻居张茂七私通,日夜偷情。茂七因谓春香道:“你主母青年,情欲正炽,你可为我成就此姻缘。”春香道:“我主母素性正大,毫不敢犯,轻易不出中堂。此必不可得。”茂七复戏道:“你是私心,怕我冷落你的情意,故此不肯。”春香道:“事知难图。”自此,两人把此事亦丢开不提。
且说那公子朱弘史,因庆新房而撼动春心,无由得入。得知如芳被掳,遂卜馆与吕门相近,结交附近的人,常常套问内外诸事,倒象真实怜悯如芳的意思。不意有一人告诉:“吕家世代积德,今反被执,是天无眼睛,其娘子陈氏执守妇道,出入无三尺之童,身旁惟七岁之婢,家务支持尽付与程二夫妻,程二毫无私意,可羡可羡。”弘史见他独夸程二,其妇必有出处。遂以言套那人道:“我闻得程妻与人有通,终累陈氏美德。”其人道:“相公何由得知?我此处有个张茂七,极好风月,与程二嫂朝夕偷情。其家与吕门连屋,或此妇在他家眠,或此汉在彼家睡,只待丈夫在庄上去,就是这等。”
弘史心生计道:我当年在他家庆新房时,记得是里外房间,其后有私路可入中间。待我打听程二不在家时,趁便藏入里房,强抱奸宿,岂不美哉。计较已定。次日傍晚,知程二出去,遂从后藏入已定。其妇在堂唤秋桂看小官,进房将门扣上,脱衣将洗,忽记起里房透中间的门未关,遂赤身进去,关讫就洗。此时弘吏见雪白身躯,已按纳不住,陈氏浴完复进,忽被紧抱,把口紧紧掩住,弘史把舌舔入口内,令彼不能发声。陈氏猝然遇此,举手无措,心下自思道:身已被污,不如咬断其舌,死亦不迟。遂将弘史舌尖紧咬。弘史不得舌出,将手扣其咽喉,陈氏遂死。弘史潜迹走脱,并无人知。
移时,小儿啼哭,秋桂喊声不应,推门不开,遂叫出春香。提灯进来,外门紧闭,从中间进去,见陈氏已死,口中出血,喉管血荫,袒身露体,不知从何致死。
乃惊喊,族众见其妇如此形状,竟不知何故。内有吴十四、吴兆升说道:“此妇自来正大,此必是强奸已完,其妇叫喊,遂扣喉而死。我想此不是别人,春香与茂七有通,必定是春香同谋强奸致死。”就将春香锁扣绊死,将陈氏幼子送往母家乳哺。
次日,程二庄上回来,见此大变,究问缘由,众人将春香通奸同谋事情说知,程二即具状告县:告为强奸杀命事:极恶张茂七,迷曲蘖为好友,指花柳为神仙。
贪妻春香姿艾,乘身出外调奸,恣意横行,往来无忌。本月某日,潜入卧房,强抱主母行奸,主母发喊,剪喉杀命。身妻喊惊邻甲共证。满口血凝,任挽天河莫洗;裸形床上,忍看被垢尸骸。痛恨初奸某妻,再奸主母;奸妻事小,杀主事大。恳准正法填命,除恶申冤。上告。
当时知县即行相验。只见那妇人尸喉管血荫,口中血出。令仆将棺盛之。带春香、茂七一干人犯鞠问。即问程二道:“你主母被强奸致死,你妻子与茂七通奸同谋,你岂不知情弊?”程二道:“小的数日往庄上收割,昨日回来,见此大变,询问邻族吴十四、吴兆升说,妻子与张茂七通奸,同谋强奸主母,主母发喊,扣喉绝命。小的即告爷爷台下。小的不知情由,望爷爷究问小的妻子,便知明白。”具官问春香道:“你与张茂七同谋,强奸致死主母,好好从直招来。”春香道:“小妇人与茂七通奸事真,若同谋强奸主母,并不曾有。”知县道:“你主母为何死了?”
春香道:“不知。”官令拶起,春香当不起刑法,道:“爷爷,同谋委实没有,只茂七曾说过,你主母青年貌美,教小妇人去做脚。小妇人道,我主母平日正大,此事毕竟不做。想来必定张茂七私自去行也未见得。”官将茂七夹起问道:“你好好招来,免受刑法。”茂七道:“没有。”官又问道:“必然是你有心叫春香做脚,怎说没有此事?”当时吴十四、吴兆升道:“爷爷是青天,既一事真,假事也是真了。”茂七道:“这是反奸计。爷爷,分明是他两个强奸,他改做小的与春香事情,诬陷小的。”官将二人亦加刑法,各自争辩。官复问春香道:“你既未同谋,你主母死时你在何处?”春香道:“小妇人在厨房照顾做工人,只见秋桂来说,小官在那里啼哭,喊叫三、四声不应,推门又不开,小妇人方才提灯去看,只见主母已死,小妇人方喊叫邻族来看,那时吴十四、吴兆升就把小妇人锁了。小妇人想来,毕竟是他二人强奸扣死出去,故意来看,诬陷小妇人。”官令俱各收监,待明日再审。
次日,又拿秋桂到后堂,官以好言诱道:“你家主母是怎么死了?”秋桂道:“我也不晓得。只是傍晚叫我打水洗浴,叫我看小官,他自进去把前后门关了。后来听得脚声乱响,口内又像是说不出,过了半时,便无声息,小官才啼,我去叫时他不应,门又闭了。我去叫春香姐姐拿灯来看,只见衣服也未穿,死了。”官又问:“吴十四、吴兆升常在你家来么?”秋桂道:“并不曾来。”又问:“茂七来否?”
秋桂道:“常在我家来,与春香姐姐笑。”官审问详细,取出一千人犯到堂道:“吴某二人事已明白,与他无干。茂七,我知道你当初叫春香做脚不遂,后来你在他家稔熟,晓得陈氏在外房洗浴,你先从中间藏在里房,俟陈氏进来,你掩口强奸,陈氏必然喊叫,你恐怕人来,将咽喉扣住死了。不然,他家又无杂人来往,哪个这等稔熟?后来春香见事难出脱,只得喊叫,此乃掩耳盗铃的意思。你二人的死罪定了。”遂令程二将棺埋讫,开豁邻族等众,即将行文申明上司。程二忠心看顾小主不提。
越至三年时,包公巡行山东曲阜县,那茂七的父亲学六具状进上:诉为天劈奇冤事:民有枉官为中理,子受冤父为代白。枭恶程二,主母身故,陷男茂七奸杀,告县惨刑屈招。泣思奸无捉获,指奸恶妻为据;杀不喊明,驾将平日推原。伊妻奸不择主,是夜未知张谁李谁;主母死无证据,当下何不扭住截住?恶欲指鹿而为马,法岂易牛而以羊。乞天镜,照飞霜。详情不雨,盆下衔恩。哀哀上诉。包公准状。次日,夜阅各犯罪案,至强奸杀命一案,不觉精神疲倦,朦胧睡去。
忽梦见一女子似有诉冤之状。包公道:“你有冤只管诉来。”其妇未言所以,口吟数句而去道:“一史立口阝人士,八厶还夸一了居。舌尖留口含幽怨,蜘蛛横死恨方除。”时包公醒来,甚是疑惑,又见一大蜘蛛,口开舌断,死于卷上。包公辗转寻思,莫得其解。复自想道:陈氏的冤,非姓史音即姓朱也。次日,审问各罪案明白,审到此事,又问道:“我看起秋桂口词,他家又无闲人来往,你在他家稔熟,你又预托春香去谋奸,到如今还诉什么冤?”茂七道:“小的实没有此事,只是当初县官做杀了,小的有口难分。
今幸喜青天爷爷到此,望爷爷斩断冤根。”包公复问春香,亦道:“并无此事,只是主母既死,小妇人分该死了。”包公乃命带春香出外听候,单问张茂七道:“你与初知陈氏洗浴,藏在房中,你将房中物件一一报来。”茂七道:“小的无此事怎么报得来?”包公道:“你死已定,何下报来!”茂七想道:也是前世冤债,只得妄报几件。“他房中锦被、纱帐、箱笼俱放在床头。”包公令带春香进来,问道:“你将主母房中使用物件逐一报来。”春香不知其意,报道:“主母家虽富足,又出自宦门,平生只爱淡薄,福生帐、布被、箱笼俱在楼上,里房别无他物。”包公又问:“你家亲眷并你主人朋友,有姓朱名死的没有?”春香道:“我主人在家日,有个朱吏部公子相交,自相公被掳,并不曾来,只常年与黄国材相公在附近读书。”包公发付收监。
次日观风,取弘史作案首,取黄国材第二。是夜阅其卷,复又梦前诗,遂自悟道:一史立口阝人士,一史乃是吏字,立口阝是个部字,人士乃语词也。
八厶乃公字,一了是子字。此分明是吏部公子。舌尖留口含幽怨,这一句不会其意。蜘蛛横死恨方除,此公子姓朱,分明是蜘蛛也。他学名弘史,又与此横死声同律;恨方除,必定要问他填命方能泄其妇之恨。次日,朱弘史来谢考。包公道:“贤契好文字。”弘史语话不明,舌不叶律。包公疑惑,送出去。黄国材同四名、五名来谢。包公问黄生道:“列位贤契好文字。”
众答道:“不敢。”因问道:“朱友的相貌魁昂,文才俊拔,只舌不叶律,可为此友惜之。不知他还是幼年生成,还是长成致疾?”国材道:“此友与门生四年同在崇峰里攻书,忽六月初八日夜间去其舌尖,故此对答不便。”
诸生辞去。包公想道:“我看案状是六月初八日奸杀,此生亦是此日去舌,年月已同;兼相单上载口中血出,此必是弘史近境探知门路去向,故预藏在里房,俟其洗浴已完,强奸恣欲,将舌入其口以防发喊。陈氏烈性,将口咬其舌,弘史不得脱身,扣咽绝命逃去。试思此生去舌之日与陈氏奸杀之日相符,此正应“舌尖留口念幽怨”也,强奸杀命更无疑矣。随即差人去请弘史。
及至,以重刑鞠问,弘史一一招承。遂落审语道:审得朱弘史,宦门辱子,黉序禽徒。当年与如芳相善,因庆新房,包藏淫欲。瞰夫被掳,于四年六月初八夜,藏入卧房,探听陈氏洗浴,恣意强奸,畏喊扣咽绝命。含舌诉冤于梦寐,飞霜落怨于台前。年月既侔,招详亦合。合拟大辟之诛,难逃枭首之律。其茂七、春香,填命虽谓无事,然私谋密策,终成祸胎,亦合发遣问流,以振风化。
五 邹琼玉挽发表真情 王朝栋讨药陷冤狱
话说潮州府邹士龙、刘伯廉、王之臣三人相善,情同管鲍,义重分金。
后臣、龙二人同登乡荐,共船往京会试。邹士龙到船。心中悒快。王之臣慰解道:“大丈夫所志在功名,离别何足叹?”士龙道:“我非为此。贱内怀有七月之娠,屈指正月临盆,故不放心。”之臣道:“贱内亦然。想天相吉人,谅获平安,不必挂虑。”龙道:“你我二人自幼同学从师,稍长同进黉宫,前日同登龙虎,今又彼此内眷有孕,事岂偶然。兄若不弃,他日若生者皆男,呼为兄弟;生者皆女,呼为姊妹;倘是一男一女,结为夫妻。兄意何如?”臣道:“斯言先得我心。”命仆取酒,尽欢而饮。后益相亲爱。至京会试,龙获联登,臣落孙山。臣遂先辞回家,龙乃送至郊外嘱道:“今家书一封劳兄带回,家中事务乞兄代为兼摄一二。”臣道:“家中事自当效力,不必挂念,惟努力殿试、决与前三名争胜。”遂掩泪而别。臣抵家见妻魏氏产一男,名朝栋。臣问是何日,魏氏道:“正月十五辰时。邹大人家同日酉时得一女,名琼玉。”臣心喜悦,遂送家书到龙家。龙妻李氏已先得联登捷报,又得平安家信,信中备述舟中指腹的事。李氏命婢设酒款臣,臣醉乃归。
自后龙家外事臣遂悉为主持,毫无私意。数月后,龙受知县而回,择日请伯廉为二家交聘,臣以金镶玉如意表礼为聘,龙以碧玉鸾钗一对答之。及龙赴任,往来书启通问,每月无间。臣越数科不中,亦受教职,历任松江府同知。
病重,遗书一纸于龙,中间别无所云,惟谆谆嘱以扶持幼子。既而,卒于任所。龙偶历南京巡道,得书大恸,亲往吊奠。臣为官清廉,囊无余剩,龙乃赠银百两,代为申明上司,给沿途夫马船只,奔柩归葬。丧事既毕,欲接朝栋来任攻书,朝栋辞道:“父丧未终,母寡家贫,为子者安敢远行。”龙闻言颇嘉其孝,常给货以赡之,令之勤读,而家资日见颓败。十四岁补邑庠生,龙闻知甚喜,亦特遣贺。
自后,朝栋惟知读书,坐食山崩,遂至贫穷。而龙历任参政,以无子致仕回家。朝栋亦与伯廉往贺,衣衫褴褛。偶府县官俱来拜,龙自觉羞耻,心甚不悦。朝栋已十六岁,乃托刘伯廉去说,择日完娶。参政遂道:“彼父在日虽过小聘,未尝纳采。彼乃宦家子弟,我女干金小姐,两家亦非小可人家,既要完娶,必行六礼。”朝栋闻言乃道:“彼亦知我家贫无措,何故如此留难?我当发奋,倘然侥幸,再作理会。”竟不复言。
一日,参政谓夫人道:“女儿长成,分当该嫁。”夫人道:“前者王公子来议完亲,虽家贫,我只得此女,何不令其入赘我家,岂不两便,何必要他纳采?”参政道:“吾见朝栋将来恐只是个穷儒,我居此位,安用穷儒做门婿。谅他无银纳采,故尔留难。且彼大言不惭,再过一年,我叫刘兄去说,既不纳采,叫他领银百两另娶,我将女别选名门宦宅,庶不致耽误我女。”
夫人道:“彼即虽贫,喜好读书,将来必不落后。彼父虽亡,前言犹在,岂可因此改盟?”参政道:“非汝所知,我自有处。”不意琼玉在屏后听知。次日,与丹桂在后花园中观花,见朝栋过于墙外。婢指道:“这就是王公子。
各各相盼而去。琼玉见朝栋丰姿俊雅,但衣衫褴褛,心中暗喜。至第二日,乃又与丹桂往花园。朝栋因见女子星眸月貌,光彩动人,与婢观花,意其必是琼玉,次日又往园外经过。琼玉令丹桂呼道:“王公子!”朝栋恐被人见,不敢近前。婢又连呼,生见呼切,意必有说,竟近墙边。琼玉乃令婢开了小门,备以父言相告。朝栋道:“此亲原是先君所定,我今虽贫,银决不受,亲决不退。令尊欲将汝遣嫁,亦凭令尊。”琼玉道:“家君虽有此意,我决不从。你可用心读书,终久团圆。你晚上可在此来,我有事问你。此时恐有人来,今且别去。
朝栋回去,候至人静更余,径去门边,见丹桂立候,乃道:“小姐请公子进去说话。”朝栋道:“恐你老爷知道,两下不雅。”丹桂道:“老爷、夫人已睡,进去无妨。”朝栋犹豫,丹桂促之乃入。但见备有酒肴,留公子对坐同饮。朝栋欲不能制,竟欲苟合。玉坚不许,乃道:“今日之会,盖悯君之贫耳,岂因私欲致此;倘今苟从,合卺之际将何为质?”朝栋道:“此事固不敢强,但令尊欲易盟将如之何?”玉道:“我父纵欲别选东床,我岂肯从。古云:一丝已定,岂容再易。”朝栋道:“你能如此,终恐令尊势不得已。”玉道:“我父若以势压,惟死而已。”遂牵生手,对天盟誓。既而又饮。时至三更,女年尚幼,饮酒未节,遂乃醉倦,忘辞生回,和衣而睡。
生欲出,丹桂道:“小姐未辞,想有事说,少坐片时,俟小姐醒来。”生往视之,真若睡未足之海棠,生兴不能制,抱而同睡。玉略醒,乃道:“我一时醉倦,有失赡顾。”生求合,玉意绸缪,亦不能拒,遂与同寝。鸡啼,二人同起。玉以丝绸三匹,金手镯一对,银钗数双授生,临别,又令次夜复入,生自后夜来晓出,两月有余。
一晚,朝栋偶因母病未去,丹桂候门良久,不见生来,忽闻有脚步响,连道:“公子来矣。”不意祝圣八惯做鼠窃,撞见冲入。丹桂见是贼来,慌忙走入。圣八遂乃赶进,丹桂欲喊,圣八拔刀杀死。陡然人来,琼玉于灯下见是贼至,开门走至堂上暗处躲之。圣八入房,尽掳其物而去。玉至天微明,乃叫母道:“房中被贼劫。”参政道:“如何不叫?”玉道:“我见杀了丹桂,只得开门走,躲藏于暗处,故不敢喊。”参政往看,见丹桂杀于后门。问玉道:“丹桂缘何杀于此?”女无言可答。参政心甚疑之。玉乃因此惊病不能起床。
参政欲去告官,又无赃证,乃令家人梅旺到各处探访。朝栋困母病无银讨药,将金手镯一个请银匠饶贵换银,贵乃应诺,未收,朝栋出铺。梅旺偶在铺门经过,望见银匠桌上有金手镯一个,走进问道:“此谁家的物件?”
银匠道:“适才王相公拿来待我换银的。”梅旺道:“既要换银,我拿去见老爷兑银与他就是。”匠人道:“他说不要说出谁的,你也不必说,勿令他怪我。”遂付与梅旺拿去。旺回家告参政道:“此物像我家的,可请夫人、小姐来认。”夫人出见乃认道:“此是小姐的,从何处得来?”旺道:“在饶银匠铺中得来的,他说是那王朝栋相公把来与他换银的。”参政道:“原来此子因贫改节,遂至于此。”即去写状,令悔旺具告巡行衙门:告为杀婢劫财事:狠恶王朝栋,系故同知王之臣孽子,不守本分,倾败家业。充肠嗟无饭,饿眩目花;蔽体怨无衣,寒生肌栗。因父相知,往来惯熟。突于本月某日二更时分,潜入身家,抱婢丹桂逼奸不从杀死,劫去家财一洗。次日,缉获原赃金镯一只,银匠饶贵现证。劫财杀命,藐无法纪。伏乞追赃偿命,除害安良,上告。
时巡行包公一清如水,明若秋蟾,即差兵赵胜、孙勇,即刻往拿朝栋。栋乃次早亦具状诉冤:诉为烛奸止奸事:东家失帛,不得谬同西家争衣;越人沽酒,何故妄与秦人索价?
身父业绍箕裘,教传诗礼。叨登乡荐,历任松江府佐;官居清节,仅遗四海空囊。鲰生樗栎,名列黉宫。岳父邹士龙曾为指腹之好,长女邹琼玉允谐伉俪之缘。如意聘仪,鸾钗为答。孰意家计渐微,难行六礼。琼玉仗义疏财,私遗镯钗缎匹;岳父爱富嗔贫,屡求退休另嫁。久设阱机,无由投发;偶因贼劫,飘祸计坑。欲绝旧缘思媾新缘;贼杀婢命坑害婿命。吁天查奸缉盗,断女毕姻,脱陷安良,哀哀上诉。
包公问道:“既非你杀丹桂,此金镯何处得来?”朝栋道:“金镯是他小姐与生员的。”包公道:“事未必然。”朝栋道:“可拘他小姐对证。”包公沉吟半晌,问道:“你与琼玉有通乎?”朝栋道:“不敢。”似欲有言而愧视众人。包公微会其意,即退二堂,带之同入,屏绝左右。问道:“既非有通,安肯与你多物?”朝栋道:“今日非此大冤,生员决不敢言以丧其德;今遭此事,不得不以直告。”遂将其事详述一遍。包公道:“只恐此事不的。
倘事果真,明日互对之时,你将此事一一详说,看他父亲如何处置,我必拘他女来对证。果实,必断完娶;如虚,必向你偿命。”朝栋再三叩头道:“望大人周全。”
包公次日拘审,士龙亲出互对,谓包公道:“此子不良,望大人看朝廷分上,执法断填。”包公道:“理在则执法,法在何论情。朝栋亦宦家子弟,庠序后英,何分厚薄?”乃呼朝栋道:“父为清官,子为贼寇,你心忍玷家谱?”朝栋道:“生员素遵诗礼,居仁由义,安肯为此!”包公道:“你既不为,赃从何出?”朝栋道:“他女付我,岂劫得之。”邹士龙道:“明明是他理亏,无言可对,又推在吾女身上。”包公道:“伊女深闺何能得至?”
朝栋道:“事出有因。”包公道:“有何因由?可细讲来。”朝栋道:“春三月,因事过彼花园,小姐偶同婢女丹桂观花,相视良久而退。生员次日又过其地,小姐已先在矣。小姐令丹桂叫生员至花园,备言其父与母商议欲悔婚,要叫伯廉来说,与银一百退亲,只夫人不肯。小姐见生员友衫褴褛,约生员夜来说话。生员依期而去,丹桂候门,延入命酒,遂付金镯一对,银钗数双,丝绸三匹。偶因手迫,无银为老母买药,故持金镯一个托饶银匠代换银应用,被伊家人梅旺哄去。其杀死丹桂一事,实不知情。望大人体好生之德,念先君只得生员一人,母亲在疾,乞台曲全姻事,缉访真贼,以正典刑,衔结证,泾渭自分。”朝栋道:“小姐若肯面对,如虚甘死。”士龙心中甚是疑惑:若说此事是虚,我对夫人说的话此生何以得知?倘或果真,一则不好说话,二则自觉无颜。心中犹豫不决。包公遂面激之道:“老大人身系朝纲,何为不加细察?”士龙被激乃道:“知子者莫若父。寒家有此,学生岂不知一二?”包公道:“只恐有此事便不甚雅。既无此事,令爱出来一证何妨?”
士龙一时不能回答,乃令梅旺讨轿接小姐来。梅旺即刻回家,对夫人将前事说了,夫人入室与女儿备说前事。小姐自思:此生非我出证,冤不能白。旺又催道:“包老爷专等小姐听审。”小姐无奈只得登轿而去。二门下轿,入见包公。包公道:“此生说金镯是你与他的;令尊说是此生劫得之赃。泾渭在你。公道说来。”小姐害羞不答。朝栋道:“既蒙相与,直说何妨,你安忍令致我于死地?”小姐年雏,终不敢答。包公连敲棋子厉声骂道:“这生可恶!口谈孔孟,行同盗跖,为何将此许多虚话欺官罔上?重打四十,问你一个死罪!”朝栋婴儿之态复萌,乃睡于地下,大哭而言道:“小姐,你有当初,何必有今日?当夜之盟今何在哉?我今受刑是你误我,我死固不足惜,家有老母,谁将事乎?”小姐亦低首含泪,乃道:“金镯是我与此生的,杀丹桂者不是此生。其贼入房,灯影之下,我略见其人半老,有须的模样。”
包公道:“此言公道:“饶你打罢。”生乃洋洋起来,跑在小姐旁边。小姐见生发皆散了,乃跪近为之挽发。参政见了心中怒起,乃道:“这妮子吓得眼花,见不仔细,一发胡言。”小姐已明白说过,因见父发怒越不敢言。包公道:“令爱既吓得眼花,见不仔细,想老先生见得仔细,莫若你自问此生一个死罪,何待学生千言万语?况丹桂为此生作待月的红娘,彼又安忍心杀之?”参政道:“小女尚年幼,终不然有西厢故事么?”包公道:“先前真情,已见于挽发时矣,何必苦苦争辩。”参政道:“知罪知罪,凭老大人公断。”包公道:“若依我处,你当时与彼父既有同窗之雅,又有指腹之盟,兼有男心女欲,何不令速完娶?”参政道:“据彼之言,丹桂之死虽非彼杀,实彼累之也。必要他查出此贼,方能脱得彼罪。”包公道:“贼易审出,俟七日后定然获之,然后择日毕姻。”参政忿忿而出,包公令生女各回。
是夜,朝栋回家,燃香告于父道:“男不幸误罹此祸,受此不美之名,奈无查出贼处,终不了事。我父有灵,详示报应。”祝毕就寝,梦见父坐于上,朝栋上前揖之,乃掷祝筶一双于地,得圣筶若八字形。朝栋趋而拾之,父乃出去,朝栋遂觉。却说包公退堂,心中思忖,将何策查出此贼。是夜,梦见一人,峨冠博带,近前揖谢道:“小儿不肖,多叨培植。”掷竹筶而去。
包公视之,乃是圣筶若八字形。觉而思道:贼非姓祝即名圣或名筶。次早升堂,差人唤王相公到此有事商议。朝栋闻唤,即穿衣来见包公。包公将夜来梦见掷竹筶事说知。朝栋道:“此乃先父感大人之德,特至叩谢。门生是夜亦曾焚香祝父,乞报贼名,即梦见先父亦如此如此,梦相符合,想贼名必寓筶中。”包公道:“我三更细想,此贼非姓祝,即名圣,或名筶;若八字形,或排第八。贤契思之,有此名否?”适有一门子在旁闻得,禀道:“前任刘爷己捕得一名鼠窃祝圣八,后以初犯刺臂释放。”包公道:“即此人无疑矣。”
即升堂,朱笔标票,差二人魆魆拿来。公差至圣八门首,见圣八正出门来,二人近前,一手扭住,铁锁扣送。包公道:“你这畜生,黑夜杀人劫财,好大的胆!”圣八道:“小人素守法度,并无此事。”包公道:“你素守法,如何前任刘爷捕获刺臂?”圣八道:“刘爷误捉,审明释放。”包公道:“以你初犯刺臂释放,今又不改,杀婢劫财。重打四十,从直招来!”圣八推托不招,今将夹起,并不肯认。包公见他腰间有锁匙二个,令左右取来,差二人径往他家,嘱咐道:“依计而行,如有泄漏,每人重责四十,革役不用。”
二人领了锁匙到其家,对他妻子道:“你丈夫今日到官,承认劫了邹家财物,拿此锁匙来叫你开箱,照单取出原赃。”其妻信以为实,遂开箱依单取还。
二人挑至府堂,圣八愕然无词争辩,乃招道:“小人是夜过他宅花园小门,偶听丹桂说道:公子来矣。小人冲入,彼欲喊叫,故尔杀之,掳财是真。”
包公即差人请参政到堂,认明色衣四十件,色裙三十件,金首饰一副,银妆盒一个,牙梳,铜镜,一一收领明白。包公判道:审得祝圣八,素行窃诈,猖獗害民;犯刺不悛,恣行偷盗。杀侍婢劫掳财物以利己;误朝栋几陷缧绁以离婚。原赃俱在,大辟攸宜。邹士龙枉列冠裳,不顾仁义;负心死友,欲悔前盟。箝束不严,以致怨女旷夫私相授受;防闲有弛,俾令戴月披星密自往来。侍女因而丧命,女婿几陷极刑。本宜按法,念尔官体年老,姑从减等。王朝栋非罪而受丛脞,合应免拟;邹琼玉永好而缔前盟,仍断成婚。使效唱随而偕老,俾令山海可同心。
王朝栋择日成婚,夫妇和谐,事亲至孝。次年科举,早膺鹗荐,赴京会试,黄榜联登,官授翰林之位。
六 李善辅贪黩害好友 高季玉认物知杀机
话说宁波府定海县佥事高科、侍郎夏正二人同乡,常相交厚,两家内眷俱有孕,因指腹为亲。后夏得男名昌时,高得女名季玉。正遂央媒议亲,将金钗二股为聘,高慨然受了,回他玉簪一对。但正为民清廉,家无羡余,一旦死在京城,高科助其资用奔柩归丧。科寻⑧亦罢官归家,资财巨万。昌时虽会读书,一贫如洗,十六岁以案首入学,托人去高岳丈家求亲。高嫌其贫,有退亲的意,故意作难道:“须备六礼,方可成婚。今空言完亲,吾不能许。
彼若不能备礼,不如早早退亲,多送些礼银与他另娶则可。”又延过三年,其女尝谏父母不当负义,父辄道:“彼有百两聘礼,任汝去矣,不然,难为非礼之婚。”季玉乃窃取父之银两及己之镯、钿、宝钗、金粉盒等,颇有百余两,密令侍女秋香往约夏昌时道:“小姐命我拜上公子。我家老爷嫌公子家贫,意欲退亲,小姐坚不肯从,日与父母争辩。今老相公道,公子若有聘金百两,便与成亲。小姐已收拾银两钗钿约值百两以上,约汝明日夜间到后花园来,千万莫误。”昌时闻言不胜欢喜,便与极相好友李善辅说知。善辅遂生一计道:“兄有此好事,我备一壶酒与兄作贺礼。”至晚,加毒酒中,将昌时昏倒。善辅抽身径往高佥事花园,见后门半开,至花亭果见侍女持一包袱在手。辅接道:“银子可与我。”侍女在月下认道:“汝非夏公子。”
辅道:“正是。秋香密约我来。”侍女再又详认道:“妆果不是夏公子,是贼也。”辅遂拾起石头一块,将侍女劈头打死,急拿包袱回来。昌时尚未醒,辅亦佯睡其旁。少顷,昌时醒来对善辅道:“我今要去接那物矣。”辅道:“兄可谓不善饮酒,我等兄不醒,不觉亦睡。此时人静,可即去矣。”昌时直至高宅花园,回顾寂然,至花亭见侍女在地道:“莫非睡去乎?”以手扶起,手足俱冷,呼之不应,细看又无余物,吃了一惊,逃回家去。
次日,高佥事家不见侍女,四下寻觅,见打死在后花园亭中,不知何故,一家惊异。季玉乃出认道:“秋香是我命送银两钗钿与夏昌时,令他备礼来聘我。岂料此人狠心将他打死,此必无娶我的心了。”高科闻言大怒,遂命家人往府急告:告为谋财害命事:为盗者斩,难逃月中孤影;杀人者死,莫洗衣上血痕。狠恶夏昌时系故侍郎夏正孽子,因念年谊,曾经指腹;自伊父亡,从未行聘。岂恶串婢秋香,搆盗钗钿;见财入手,杀婢灭迹。财帛事轻,人命情重。上告。
昌时亦即诉道:诉为杀人图陷事:念身箕裘遗胤,诗礼儒生。先君侍郎,清节在人耳目;岳父高科,感恩愿结婚姻。允以季玉长姬,许作昌时正室。金钗为聘,玉簪回仪。谁期家运衰微,二十年难全六礼;遂致岳父反复,千百计求得一休。先令侍女传言,赠我厚赂;自将秋香打死,陷我深坑。求天劈枉超冤。上告。
顾知府拘到各犯,即将两词细看审问。高科质称:“秋香偷银一百余两与他,我女季玉可证。彼若不打死秋香,我岂忍以亲女出官证他。且彼虽非我婿,亦非我仇,纵求与彼退亲,岂无别策,何必杀人命图赖他?”夏昌时质称:“前一日,汝令秋香到我家哄道,小姐有意于我,收拾金银首饰一百两零,叫我夜到花园来接。我痴心误信他,及至花园,见秋香已打死在地,并无银两。必此婢有罪犯,汝要将打死,故令他来哄我,思图赖我。若果我得他银两,人心合天理,何忍又打死他?”顾公遂叫季玉上来问道:“一是你父,一是你夫,汝是干证。从实招来,免受刑法。”季玉道:“妾父与夏侍郎同僚,先年指腹为婚,受金钗一对为聘,回他玉簪一双。后夏家贫淡,妾父与他退亲,妾不肯从,乃收拾金银钗钿有百余两,私命秋香去约夏昌时今夜到花园来接。竟不知何故将秋香打死,银物已尽取去,莫非有强奸秋香不从的事,故将打死;或怒我父要退亲,故打死侍婢泄忿。望青天详察。”顾公仰椅笑道:“此干证说得真实。”夏昌时道:“季玉所证前事极实,我死亦无怨;但说我得银打死秋香,死亦不服。然此想是前生冤业,今生填还,百口难辩。”遂自诬服。府公即判道:审得夏昌时,仗剑狂徒,滥竽学校;破家荡子,玷辱家声。故外父高科弃葑菲而明告绝;乃笄妻季玉重盟誓而暗赠金银。胡为既利其财,且忍又杀其婢;此非强奸恐泄,必应黩货瞒心。赴约而来,花园其谁到也;淫欲以逞,暮夜岂无知乎?高科虽曰负盟,绝凶徒实知人则哲;季玉嫌于背父,念结发亦观过知仁。高女另行改嫁,昌时明正典刑。
昌时已成狱三年,适包公奉旨巡行天下,先巡历浙江,尚未到任,私行入定海县衙,胡知县疑是打点衙门音,收入监去。及在狱中,又说:“我会做状,汝众囚告有冤枉者,代汝代状申诉。”时夏昌时在狱,将冤枉从直告诉,包公悉记在心后,用一印令禁子送与胡知县,知具方知是巡行老爷,即忙跪请坐堂。及升堂,即吊昌时一案文卷来问,季玉坚执是伊杀侍婢,必无别人。包公不能决,再问昌时道:“汝曾泄漏与人否?”昌时道:“只与相好友李善辅说过,其夜在他家饮酒,醒来,辅只在旁未动。”包公猜道:这等,情已真矣,不必再问。遂考校宁波府生员,取李善辅批首,情好极密,所言无不听纳。至省后又召去相见,如此者近半年。一日,包公谓李善辅道:“吾为官拙清,今将嫁女,苦无妆资,汝在外看有好金子代我换些。异日倘有甚好关节,准你一件。汝是我得意门生,外面须为我慎密。”李善辅深信无疑,数日后送到古金钗一对,碧玉簪一对,金粉盒、金镜袋各一对,包公亦佯喜。即吊夏昌时一干人再问。取出金钗、玉簪、粉盒、金镜袋,尽排于桌上。季玉认道:“此尽是我以前送夏生者。”再叫李善辅来对,见高小姐认物件是他的,吓得魂不附体,只推是与过路客人换来的。此刻夏昌时方知前者为毒酒所迷,高声喝道:“好友!害人于死地。”善辅抵赖不得,遂供招承认。包公批道:审得李善辅,贪黩害义,残忍丧心。毒药误昌时,几筵中暗藏机阱;顽石杀侍女,花亭上骤进虎狼。利归己,害归人,敢效郦寄卖友;杀一死,坑一生,犹甚蒯通误人。金盒宝钗,昔日真赃俱在;铁钺斧锧,今秋大辟何辞。高科厌贫求富,思背故友之姻盟;掩实弄虚,几陷佳婿于死地。若正伦法,应加重刑;惜在缙绅,量从末减。夏昌时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;高季玉既怀念旧之志,永为好兮。昔结同心,曾山盟而海誓;仍断合卺夏昌时罪既得释,又得成亲,二人恩爱甚笃,乃画起包公图像,朝夕供养。后夏昌时亦登科甲,官至给事。
七 葛藤叶带彩释疑团 鞠举人谒友身先死
话说处州府云和县进士罗有文,知南丰县事有年。龙泉县举人鞠躬,与之系瓜葛之亲,带仆三人:贵十八、章三、富十,往谒有文,仅获百金,将银五十两买南丰铜镏金玩器、笼金篦子,用皮箱盛贮,白铜锁钥。又值包公巡行南京,躬与相知,欲往候见之。货齐,辞有文起身。数日,到了瑞洪,先令章三、富十,二人起早往南京,探问包公巡历何府,约定芜糊相会。次日换船,水手葛彩搬过行李上船,见其皮箱甚重,疑是金银,乃报与家长艾虎道:“几只皮箱重得异常,想是金银,决非他物。”二人乃起谋心,议道:“不再可搭别人,以便中途行事。”计排已走,乃佯谓躬道:“我想相公是读书人,决然好静,恐搭做客杂人同船,打扰不便。今不搭别人,但求相公重赏些船钱。”躬道:“如此更好,到芜湖时多与你些钱就是。”二人见说,愈疑银多。是日,开船过了九江,次晚,水手将船艄在僻处,候至半夜时分,艾虎执刀向躬头一砍,葛彩执刀向贵十八头一砍,主仆二人死于非命,丢入江中。搜出钥匙将皮箱开了,见满箱皆是铜器,有香炉、花瓶、水壶、笔山,精致玩器,又有篦子,皆是笼金故事,止得银三十两。彩道:“我说都是银子,二人一场富贵在眼下,原来是这些东西。”虎道:“有这样好货,愁无卖处,莫若再至芜湖,沿途发卖,即是银子。”二人商议而行。
章三、富十探得包公消息,巡视苏州。径转芜湖,候过半月,未见主来,乃讨船一路上来,并未曾有;又上九江,直抵瑞洪原店查问。店主道:“次日换船即行,何侍如今?”二人愕然。又下南京,盘费用尽,只得典衣为路费,往苏州寻问。及于苏州寻访,并无消息。不意包公已起马往巡松江,二人又往松江去问,亦无消息。欲见包公,奈衙门整肃,商议莫若假做告状的人,乘放告日期带了状子进去禀知,必有好处。遂各进讫。包公见了大惊,问道:“你相公此中途如何相别?”章三道:“小人与相公同到南丰罗爷任上,买有镏金铜器、笼金篦等货,离南丰而抵瑞洪。小的二人起早先往南京,探问老爷巡历何府,以便进谒,约定芜湖相会。小人到京得知老爷在苏,复转,候主半月未来。小的二人直上九江,沿途寻觅,没有消息,疑恐来苏。
小的盘缠已尽,典衣作费到苏,老爷发驾,遍觅皆无。今到此数日,老爷衙门整肃,不敢进见,故假告状为由,门上才肯放入,乞老爷代为清查。”包公道:“中途别后,或回家去了?”富十道:“来意的确,岂回家去。”包公道:“相公在南丰所得多少?”答道:“仅得百金。”又问:“买货多少?”
答道:“买铜器、丰篦用银五十两。”包公道:“你相公最好驰逞,既未回家,非舟中被劫,即江上遭风。我给批文一张,银二两与你二人做盘费,沿途缉访,若被劫定有货卖,逢有卖铜器、丰篦的,来历不明者即给送官起解见我,自有分晓。”二人领批而去,往各处捕缉皆无。章三二人路费将尽,历至南京,见一铺有一副香炉,二人细看是真,问:“此货可卖否?”店主道:“自是卖的。”又问:“还有甚玩器否?”店主道:“有。”章三道:“有则借看。”店主抬出皮箱任拣。二人看得的确,问:“此货何处贩来的?”
店主道:“芜湖来的。”富十一手扭结,店主不知其故,乃道:“你这二人无故结人,有何缘故?”两相厮打。适值兵马司朱天伦经过,问:“何人罗唣?”章三扭出,富十取出批文投下,带转司去,细问来历。章三一一详述,如此如此。朱公问道:“你何姓名?”其人道:“小人名金良,此货是妻舅由芜湖贩来的。”朱公道:“此非芜湖所出,安在此处贩来?中间必有缘故。”
良道:“要知来历,拘得妻舅吴程方知明白。”朱公即将众人收监。次日,拿吴程到司。朱公问道:“你在何处贩此铜货来?”吴程道:“此货出自江西南丰,适有客人贩至芜湖,小人用价银四十两凭牙掇来。”朱公道:“这客人认得是何处人否?”吴程道:“萍水相逢,哪里识得!”朱公闻言,不敢擅决,只将四人一起解赴包公。
包公巡行至太平府。解人解至,正值审录考察,无暇勘问,发委董推官问明缴报,解人起批到,董推官坐堂,富十二人即具投状:告为谋财杀命事:天网疏而不漏,人冤久而必伸。恩主鞠躬,往南丰谒戚,用价买得铜器、丰篦,来京叩院,中途别主,杳无踪影。岂料凶恶金良、吴程,利财谋命,今幸获原赃,投天正法,恳念缥缈之冤魂可悲;急追浮沉之白骨何在。泣告。
吴程亦即诉道:诉为平地兴波事:冤头债主,各自有故相当;林木池鱼,亦非无因可及。念身守法经商,芜湖生意。偶因客带铜货,用价掇回,当凭牙侩段克己见证。岂恶等飘空冒认,无端坑杀。设使货自御至,何敢开张明卖?纵有来历不明,定须详究根由。上诉。
那时推府受词,研审一遍收监。次日,牌拘段克己到,取出各犯听审。推府问段克己:“你作牙行,吴程称是凭你掇来,不知原客何名何姓?”克己道:“过来往去客多,安能久记姓名。”推府道:“此一案乃包爷发来,兼且人命重事,知而不报,必与同谋。吴程你明白招来,免受重刑。”程道:“古言:有眼牙人无眼客。当时货凭他买。”克己道:“是时你图他货贱,肯与他买,我不过为你解纷息争,以平其价,我岂与你盘诘奸细?”推府道:“困利而带货,人情也,倘不图利,安肯乘波抵险,奔走江湖?”吴程你既知货贱卖,必是窃来的物。段克己你做牙行,延揽四方,岂不知此事?二人自相推阻,中间必有话说。从直招来。若是他人,速报名姓;若是自己,快快招明,免受刑拷。”二人不招,俱各打三十,夹敲三百,仍则推阻不招。自思道:二人受此苦刑竟不肯招,且权收监。但见忽有一片葛叶顺风吹来,将门上所挂之红彩一起带下,飘至克己身上,不知其故。及退堂自思:衙内并未栽葛,安有葛叶飞来?此事甚异,竟不能解。
次日又审,用刑不招,遂拟成疑狱,具申包公,倒文令着实查报,且委查盘仪征等县。推官起马,往芜湖讨船,官船皆答应上司去,临时差皂快捉船应用,偶尔捉艾虎船到。推府登舟问道:“你是何名?”答道:“小人名艾虎。”“彼是何名?”虎道:“水手名葛彩。”推府自思:前疑已释,葛叶随彩而下,想谋人者即是葛彩。遂不登舟,令手下擒捉二人,转公馆拷问,二人吓得魂飞魄散。推府道:“你谋害举人,前牙行段克己报是你,久缉未获。今既获之,招承成狱,不必多言。”艾虎道:“小人撑船,与克己无干,彼自谋人,何故乱扳我等?”推官怒其不认,即令各责四十,寄监芜湖县。乃往各县查盘回报,即行牌取二犯审勘。芜湖知县即将二犯起解到府,送入刑厅,推府即令重责四十迎风,二人毫不招承,乃取出吴程等一干人犯对审。吴程道:“你这贼谋人得货售银,累我等无辜受此苦楚,幸天有眼。”
葛彩道:“你何昧心?我并未与你会面,何故妄扳?”吴程道:“铜货、丰篦得我价银四十二两,克己可作证。”艾虎二人抵饰不招,又夹敲一百。艾虎招道:“事皆葛彩所起。当时鞠举人来船,彩为搬过皮箱三只上船,其重异常,意是金银,故萌此心,不搭别人,待过湖口,以刀杀之,丢入江心。
后开皮箱见是铜货,止得银三十余两,二人悔之不及。将货在芜湖发,得吴程银四十两。是时只要将货脱卸,故此贱卖,被段克己觉察,分去银一十五两。”克己低首无言。推官令各自招承。富十、章三二人叩谢道:“爷爷青天!恩主之冤一旦雪矣。”推府判了参语,申详包公。包公即面审,毫无异同。即批道:据招:葛彩先试轻重,而起朵颐之想;艾虎后闻利言,而操害命之谋。驾言多赏船钱, 探囊中虚实;不搭客商罗唣,装成就里机关。艄船僻处,豫备人知。肆恶更阑,操刀杀主仆于非命;行凶夜半,丢尸灭踪迹于江湖。欣幸满箱银两,可获贫儿暴富;谁知盈箧铜货,难以旦夕脱身。装至芜湖,牙侩知而分骗;贩来京铺,二仆认以获赃。贼不知名,飘葛叶而详显报应;犯难遽获,提官船而吐真名。悟符前谶,非是风吹败叶;擒来拷鞠,果是谋害正凶。葛、艾二凶,利财谋命,命枭首以示众;吴、段二恶,和骗分赃,皆充配于远方。金良无辜,应皆省发。各如拟行。
遂将葛彩、艾虎秋季斩市,吴程、克己即行发配讫。
按:此断虽鞠躬之幽魂死不瞑目,实包公之英哲,委勘得人,乃能断出此冤。上则不致三纲解纽,次则不致奸凶漏网,是可见天理昭然而法纪大明矣。
八 游子华酗酒逼死妾 方春莲私奔沦为娼
话说广东有一客人,姓游名子华,本贯浙人,自祖父以来在广东发卖机布,财本巨万,即于本处讨娶一妾王氏。子华素性酗酒凶暴,若稍有一毫不中其意,遂即毒打。妾苦不胜,一夜更深人静,候子华睡去时走出,投井而死。次日,子华不知其妾投井而死,乃出招帖遍处贴之,贴过数月,并无消息。子华讨取货银已毕,即收拾回浙。
适有本府一人名林福,开一酒肉店,积得数块银两、娶妻方氏名春莲。
岂知此妇性情好淫,尝与人通奸。福之父母审知其故,详以语福。福怀怒气,逐日打骂,凌辱不堪。春莲乃伪怨其父母道:“当初生我丑陋,何不将我淹我?今嫁此等心狠丈夫,贪花好色,嫌我貌丑,昼夜恼恨,轻则辱骂,重则敲打,料我终是死的。”父母劝其女道:“既已嫁他,只可低头忍受,过得日子也罢,不可与他争闹。”那父母虽以好言抚慰,其女实疑林福为薄幸之徒。忽一日春莲早起开门烧火,忽有棍徒许达汲水经过,看见春莲一人,悄无人在,乃挑之道:“春莲,你今日起来这般早,你丈夫尚未起来,可到吾家吃一碗早汤。”春莲道:“你家有人否?”许达道:“并无一人,只我单身独处。”春莲本性淫贱,闻说家中无人,又想丈夫每日每时吵闹,遂跟许达同去。许达不胜欢喜,便开橱门取些果品与春莲吃了,又将银簪二根送与春莲,掩上柴门,二人遂即上床。云雨事散,众家俱起,不得回家,许达遂匿之于家中,将门锁上,竟出街上生意去了,直至黑晚回来,与春莲取乐。
及林福起来,见妻子早起烧火开门不见回来,意想此妇每遭打骂,必逃走矣。
乃遍处寻访无踪,亦写寻人招帖贴于各处,仍报岳父方礼知之。礼大怒道:“我女素来失爱,尝在我面前说你屡行打骂,痛恨失所,每欲自尽,我夫妇常常劝慰,故未即死。今日必遭你打死,你把尸首藏灭,故诈言他逃走来哄骗我,我必告之于官,为女伸冤,方消此恨。”乃具状词,赴告本县汤公。
其词道:告为伦法大变事:婚娶论财,夷虏之道;夫妇嫌丑,禽兽不如。身女春莲,凭媒嫁与林福为妻。岂料福性贪淫,嫌女貌丑,日加打骂,凌辱不堪。今月日仍触恶毒,登时殴死。惧罪难逃,匿尸埋灭;驾言逃走,是谁见证?痛思人烟凑密,私奔岂无踪影;女步艰难,数日何无信音?明明是恶杀匿。女魂遭陷黑天,父朽仰于白日。祈追尸抵偿。哀哀上告。本县准状,即差役拘拿林福,林福亦具诉词,不在话下。
且说许达闻得方礼、林福两家告状,对春莲道:“留你数日,不想你父母告状问夫家要人,在此不便,倘或寻出,如何是好?不若与你同走他乡,又作道理。”春莲闻言便道:“事不可迟,即宜速行。”遂收拾行李,连夜逃走,直至云南省城住脚,盘费已尽。许达道:“今日到此,举目无亲,食用欠缺,此事将何处之?”春莲本是淫妇,乃道:“你不必以衣食为虑,我若舍身,尽你足用。”许达亦不得已从之。乃妆饰为娼,趁钱度日,改名素娥。一时风流子弟,闻得新来一妓甚美,都来嫖耍,衣食果然充足。
且说当日春莲逃走之后,有耆民呈称:本坊井中有死人尸首在内。县官即命仵作检验,乃广东客人游子华之妾。方礼认为己女,遂抱尸哭道:“此系我女身尸,果被恶婿林福打死,丢匿此井。”遂禀过县官,哀求拷问。县官提林福审问:“汝将妻子打死,匿于井中,此事是实?”林福辩道:“此尸虽系女人,然衣服、相貌俱与我妻不同。我妻年长,此妇年少;我妻身长,此妇身短;我妻发多而长,此妇发少而短。安得影射以害小人?万望爷爷详情。”方礼向前哀告道:“此是林福抵饰的话,望老爷验伤便知打死情由。”
县官严行刑法,林福受刑不过,只得屈招,申院未行在狱。及至岁终,包公巡行天下,奉敕来到此府,审问林福情由,即知其被诬。叹道:“我奉旨搜检冤枉,今观林福这段事情,甚有可疑,安得不为伸理。”
遂语众官道:“方春莲既系淫妇,必不肯死,虽遭打骂,亦只潜逃,其被人拐去无疑。”乃令手下遍将各处招帖收去,一一查勘,内有一帖,原系广东客人游子华寻妇帖子,与死尸衣服、状貌相同,乃拘游子华来证,子华已去。
包公日夜思想林福这段冤枉,我明知之,安可不为伸雪?乃焚香告司土之神道:“春莲逃走事情,胸中狐疑不决,伏望神祗大彰报应。”告祝已毕。次日,发遣人役往云南公干,承行吏名汤琯,竟去云南省城,投下公文,宿于公馆,候领回文,不觉延迟数日。闻得新娼素娥风情出色,姿丽过人,亦往素娥家中去嫖耍。便问道:“汝系何处女子为娼于此?”其妇道:“我亦良家子女,被夫打骂,受苦不过,故尔逃出,奈衣食无措,借此度日。”汤琯道:“听你声音好似我同乡,看你相貌好似林福妻子。”其妇一惊,满面通红,不敢隐瞒,只得说出前事,如此如此,乃是邻右许达带我来,望乡人回府切勿露出此事,小妇加倍奉承,歇钱亦下敢受。汤琯佯应道:“你们放心,只管在此接客,我明日还要来耍。我若归家,决不露出你们机关。”乃相别而回,至公馆中叹道:“世间有此冤枉事。林福与我切近邻舍,今落重狱。”
恨不得即到家中报说此事。次日,领了回文,作速起程归家,即以春莲被许达拐在云南省城为娼告知林福,林福状告于包爷台下。包公遂即差人同林福随汤琯径往云南省城,拘拿春莲、许达两人还家,包公鞠问明白,把春莲当官嫁卖,财礼悉付林福收领;拟许达徒罪;方礼反坐诬告;林福无辜放归;仍给官银三两赏赐汤琯。即判道:审得方氏,水性漂流,风情淫荡。常赴桑中之约,屡经濮上之行。其夫闻知有污行,屡屡打骂,理所宜然。夫何顿生逃走之心,不念同衾之意。清早开门,遇见许达;遂匿他家,纵行淫佚。而许达乃奔走仆夫,负贩俗子。投甘言而引尤物,贵丽色而作生涯。
将谓觅得爱卿,不愿封侯之贵;哪知拐骗逃妇,安免徙流之役。方礼不咎闺门之有玷,反告女婿之不良。诬以打死,诳以匿尸。妄指他人之毙妾,认为系女之伤骸。告杀命而女犹生;控匿尸而女尚在。虚情可诳,实罪难逃。林福领财礼而另娶,汤琯受旌赏而奉公。取供存案。包公判讫。百姓闻之,莫不醉心悦服。
九 刁船户分审露马脚 宁仆人认货凭鼎字
话说苏州府吴县船户单贵,水手叶新,即贵之妹丈,专谋客商。适有徽州商人宁龙,带仆季兴,来头缎绢千有余金,写雇单贵船只,搬货上船。次日,登舟开船,径往江西而去,五日至漳湾艄船。是夜,单贵买酒买肉,四人盘桓而饮,劝得宁龙主仆尽醉。候至二更人静,星月微明,单贵、叶新将船魆魆抽绑,潜出江心深处,将主仆二人丢入水中。季兴昏昏沉醉,不醒人事,被水淹死。宁龙幼识水性,落水时随势钻下,偶得一木缘之,跟水直下,见一只人船悠悠而上,龙高声喊叫救命。船上有一人姓张名晋,乃是宁龙两姨表兄,闻其语系同乡,速令艄子救起,两人相见,各叙亲情。晋即取衣与换,问以何故落水,龙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,晋乃取酒与他压惊。天明,二人另讨一船,知包公巡行吴地,即写状具告:告为谋命谋财事:肆恶害人,船户若负嵎之虎;离乡陷本,客商似涸水之鱼。身带银千两,一仆随行,来苏贩缎,往贸江西,寻牙雇船装载。不料舟子单贵、水手叶新等,揽身货载,行至漳湾,艄船设酒,苦苦劝醉,将身主仆推入江心。孤客月中来,一篙撑载菰蒲去;四顾人声静,双拳推落碧潭忙。人坠波心,命丧江鱼之腹;伊回渡口,财充饿虎之颐。无奈仆遭淹死,身幸张晋救援。恶喜夜无人知,不思天理可畏。乞准追货断填。上告。
包公接得此状,细审一番。随行牌捕捉,二人尚未回家。公差回禀,即拿单贵家小收监,又将宁龙同监。差捕快谢能、李隽二人即领批径巡水路挨访。岂知单贵二人是夜将货另载小船,将空船扬言被劫,将船寄在漳湾,二人起货往南京发卖。既到南京,将缎绢总掇上铺,得银一千三百两,掉船而回。至漳湾取船,偶遇谢、李二公差,乃问道:“既然回家,可搭我船而去。”
谢、李二人毫不言动,同船直回苏州城下。谢、李取出扭锁,将单贵、叶新锁起。二人魂不附体,不知风从何来。乃道:“你无故将我等锁起,有何罪名?”谢、李道:“去见老爷就有分晓。”二人捉入城中,包公正值坐堂,公差将二人犯带进道:“小的领钧旨挨拿单贵一起人犯,带来投到,乞金笔销批。”包公又差四人往船上,将所有尽搬入府来。问:“单贵、叶新,你二人谋死宁龙主仆二人,得银多少?”单贵道:“小人并未谋人,知甚宁龙?”
包公道:“方有人说凭你代宁龙雇船往江西。中途谋死,何故强争?”单贵道:“宁龙写船,中途被劫,小人之命险不能保,安顾得他?”包公怒道:“以酒醉他,丢人波心,还这等口硬。可将各打四十。”叶新道:“小人纵有亏心,今无人告发,无赃可证,缘何追风捕影,不审明白,将人重责,岂肯甘心。”包“公道:“今日到此,不怕你不甘心。从直招来,免受刑法;如不直招,取夹棍来夹起。”单贵二人身虽受刑,形色不变,口中争辩不一。
俄而众兵搬出船上行李,一一陈于丹墀之下。监中取出宁龙来认,中间动用之物一毫不是,银子一两没有,缎绢一匹也无——岂料其银并得宁尤的物件皆藏于船中夹底之下——单贵见陈之物无一样是的,乃道:“宁龙你好负心。
是夜你被贼劫,将你二人推入水中,缘何不告贼而诬告我等?你没天理。”
龙道:“是夜何尝被贼?你二人将酒劝醉,魆将船抽出江中,丢我二人下水,将货寄在人家,故自口强。”包公见二人争辩,一时狐疑,乃思:既谋宁龙,船中岂无一物?岂无银子?千两之货置于何地?乃令放刑收监。
包公次早升堂,取单贵二人,令贵站立东廊,新站立西廊。先呼新问道:“是夜贼劫你船,贼人多少?穿何衣服,面貌若何?”新道:“三更时分,四人皆在船中沉睡,忽众贼将船抽出江心,一人七长八大,穿青衣,涂脸,先上船来,忽三只小船团团围住,宁龙主仆见贼入船,惊走船尾,跳入水中。
那贼将小的来打,小的再三哀告道:‘我是船户。’他才放手,尽掠其货而去。今宁龙诬告法台,此乃瞒心昧己。”包公道:“你出站西廊。”又叫单贵问道:“贼劫你船,贼人多少?穿何衣服?面貌若何?”贵道:“三更时分,贼将船抽出江心,四面小船七、八只俱来围住,有一后生身穿红衣,跳过船来将宁龙二人丢入水中,又要把小的丢去,小的道:‘我非客商,乃是船户。’方才放手,不然同入水中,命亦休矣。”包公见口词不一,将二人夹起。皆道:“既谋他财,小的并未回家,其财货藏于何处?”并不招认,无法可施,又令收监。亲乘轿往船上去看,船内皆空,细看其由。见船底有隙,皆无棱角,乃令左右启之。内有暗栓不能启,令取刀斧撬开,见内货物广多,衣服器具皆有,两皮箱皆是银子。验明,抬回衙来,取出宁龙认物。
龙道:“前物不是,不敢冒认;此物皆是,只是此新箱不是。”包公令取单贵二人道:“这贼可恶不招,此物谁的?”贵道:“此物皆是客人寄的,何尝是他的?”龙道:“你说是他人寄的,皮箱簿帐谅你废去,此旧皮箱内左旁有一鼎字号,难道没有?”包公令左右开看,果然有一鼎字号。乃将单贵二人重打六十,熬刑不过,乃招出其货皆在南京卖去,得银一千三百两,分作两箱,二人各得一箱。包公判道:审得单贵、叶新,干没利源,驾扁舟而载货;贪财害客,因谋杀以成家。客人宁龙,误写其船。舟行数日,携酒频斟。杯中设饵,腹内藏刀。趁酒醉兮睡浓,一篙抽船离畔;俟更深兮人静,双手推客入江。自意主仆落江中,决定葬于鱼腹;深幸财货入私橐,得以遂其狼心。不幸暮夜无知,犹庆皇天有眼;虽然仆遭溺没,且喜主获救援。转行赴告,俟批诱捉于舟中;真赃未获,巧言争辩于公堂。船底中搜出器物银两,簧舌上招出谋命劫财。罪应大辟,以偿季兴冤命;赃还旧主,以给宁龙宁家。判讫,拟二凶秋后斩首,余给省发。可谓民奸不终隐伏,而王法悉得其平矣。
十 张稚子作联招冤魂 堂侄子具状告谋杀
话说徐隆乃剑州人,家甚贫窘,父丧母存,日食不给。有弟徐清,雇工供母。其母见隆不能任力,终日闲游,时常骂詈,隆觉羞颜。一日,奋然相约知己冯仁,同往云南生意,一去十数余年,大获其利,满载而归。归至本地接迹渡头,天色将晚,只见昔年渡子张杰将船撑接,两人笑容拱手。问道:“隆官你去多年不归,想获大利。”徐隆步行负银力倦,微微答道:“钱虽积些,所得不多。”遂将雨伞、包袱丢人船舱,响声颇重。张知其云南远回,其包袱内必是有银,陡起枭心,将隆一蒿打落水中淹死,天晚无人看见。
杰将包袱密藏归家,一时富贵,渐渐买田创屋。有子名曰张尤,年登七岁,杰单请一师诂训, 其师时常对杰称誉道:“令郎善诗善对。”杰不深信,至端阳日请先生庆赏佳节。饮至中间,杰道:“承先生常誉小儿能为对句,今乃端阳佳节,莫若将此佳节为题以试小儿何如?”先生道:“令郎天资隽雅,联句何难。”随口占一联与之对道:“黄丝系粽,汩罗江上吊忠魂。”
张尤沉思半晌,不能答对。杰甚不悦,先生亦觉无颜。张尤亦羞颜无地。假意厕房出恭,那冤魂就变作一老人在厕房之旁,问张尤道:“汝今日为何不悦?”张尤答道:“我被父亲叫先生在席上出对考我,甚是难对,故此不悦。”
冤魂问道:“对句如何?”尤道:“黄丝系粽,泊罗江上吊忠魂。”冤魂笑道:“此对不难,我为汝对之。”尤道:“这等极好。”冤魂对道:“紫竹挑包,接迹渡头谋远客。”尤甚欢喜,慌忙奔入席间禀告先生道:“先生所出之对,我今对得。”先生不胜欢悦:“汝既对得,可速说来。”答道:“紫竹挑包,接迹渡头谋远客。”其父骇然夫色。先生道:“对虽对得,不见甚美。”其父道:“此对必是汝请人对的,好好直说出来,免受鞭笞。”其子受逼不过,将那老人代对的事说出。其父问:“这老人今还在厕房否?”尤道:“不知。”杰慌忙奔看不见,心中自疑:此必是渡头谋死冤魂出现。骇得胆战心惊,胡言乱语,悉以谋死徐隆的事直告先生,不觉被堂侄张奔窃听。
奔为昔年与杰争占有仇,次日遂具状出首。董侯准其状词,即差精兵五名密拿张杰赴台鞠问。张杰拿至台下,面无人色,手足无措。董侯知其谋害是实,将杰三拷六问。张杰受刑不过,将谋害徐隆事情一一供招,将杰枷锁入监。次日申明上司,上司包公吊问填命,家业尽追入官,妻子逃走不究。
十一 刘都赛观灯害閤家 张院公击鼓救幼主
话说西京河南府,离城五里有一师家,弟兄两个,家道殷富。长的名官受,二的名马都,皆有志气。二郎现在扬州府当织造匠。师官受娶得妻刘都赛,是个美丽佳人,生下一个儿子,取名金保,年已五岁。其年正月上元佳节,西京大放花灯。刘娘子禀过婆婆,梳妆齐备,打扮得十分俊俏,与梅香、张院公入城看灯。行到鳌山寺,不觉众人喧挤,梅香、院子各自分散。娘子正看灯时,回头不见了伙伴,心下慌张。忽然刮起一阵狂风,将逍遥宝架灯吹落,看灯的人都四下散走,止有刘娘子不识路径。正在惊慌之际,忽听得一声喝道,数十军人随着一个贵侯来到,灯笼无数,却是皇亲赵王,马上看见娘子美貌,心中暗喜,便问:“你是谁家女子,半夜在此为何?”娘子诈道:“妾是东京人氏,随丈夫到此看灯,适因吹折逍遥宝架灯,丈夫不知哪里去了,妾身在此等候。”赵王道:“如今更深,可随我入府中,明日却来寻访。”娘子无奈,只得随赵王入府中来。赵遂着使女将娘子引到睡房,赵王随后进去,笑对娘子道:“我是金枝玉叶,你肯为我妃子,享不尽富贵。”
那娘子吓得低头无语,寻死无路,怎当得那赵王强横之势,只得顺从,宿却一宵。赵王次日设宴,不在话下。且说张院公与梅香回去见师婆婆说知,娘子看灯夫散,不知去向。婆婆与师郎烦恼无及,即着家人入城寻访。有人传说在赵王府里,亦不知的实。不觉将近一月。刘娘子虽在王府享富贵,朝夕思想婆婆、丈夫、儿子。忽有老鼠将刘娘子房中穿的那一套织成万象衣服咬得粉碎,娘子看见,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。适赵王看见,遂问道:“娘子因甚烦恼?”娘子说知其故。
赵王笑道:“这有何难,召取西京织匠人来府中织造一件新的便了。”次日,赵王遂出告示。不想师家祖上会织此锦,师郎正要探听妻子消息。听了此语,即便辞了母亲来见赵王。赵王道:“汝既会织,就在府中依样造成。”师郎承命而去。众梅香传与娘子,王爷着五个匠人在东廊下织锦。娘子自忖:西京只有师家会织,叔叔二郎现在扬州未回,此间莫非是我丈夫?即抽身来看。
那师郎认得是妻子,二人相抱而哭。旁边织匠人各各惊骇,不知其故。不道赵王酒醒,忽不见了刘都赛,因问侍女知在看匠人织造,赵王忙来廊下看时,见刘娘子与师郎相抱不舍。赵王大怒,即令刀斧手押过五个匠人,前去法场处斩,可怜师郎与四个匠人无罪,一时死于非命。那赵王恐有后累,命五百刽子手将师家门首围了,将师家大小男女尽行杀戮,家财搬回府中,放起一把火来,将房屋烧个干净。当下只有张院公带得小主人师金保出街坊买糕,回来见杀死死尸无数,血流满地,房屋火烧尚未灭。张院公惊问邻居之人,乃知被赵王所害。张院公没奈何抱着五岁主人,连夜逃走扬州报与二官人去了。
赵王回府思忖:我杀了师家满门,尚有师马都在扬州当匠,倘知此事,必去告御状。心生一计,修书一封,差牌军往东京见监官孙文仪,说要除师二郎一事。孙文仪要奉承赵王,即差牌军往扬州寻捉师马都。是夜师马都梦见一家人身上带血,惊疑起来,去请着先生卜卦,占道:大凶,主合家有难。
师马都忧虑,即雇一匹快马,径离了扬州回西京来,行至马陵庄,恰遇着张院公抱着小主人,见了师马都大哭,说其来困。师二郎听罢,跌倒在地,移时方苏,即同院公来开封府告状。师马都进得城来,吩咐院公在茶坊边伺候,自往开封府告状,正遇着孙文仪喝道而过,牌军认得是师马都,禀知文仪。
文仪即着人拿入府中,责以擅冲马头之罪,不由分说,登时打死。文仪令人搜捡,身上有告赵王之状。忖道:今日若非我遇见,险些误了赵王来书。又虑包大尹知觉,乃密令四名牌军,将死尸放在篮底,上面用黄菜叶盖之,扛去丢在河里。正值包大尹出府来,行到西门坊,座马不进。包公唤过左右牌军道:“这马有三不走:御驾上街不走,皇后、太子上街不走,有屈死冤魂不走。”便差张龙、赵虎去茶坊、酒店打听一遭。张、赵领命,回报:“小巷有四个牌军抬一篮黄菜叶,在那里趋避。”包公令捉来问之。牌军禀道:“适孙老爷出街,见我四人不合将黄莱叶堆在街上,每人责了十板,令我等抬去河里丢了。”包公疑有缘故,乃道:“我夫人有病,正想黄菜叶吃,可抬入我府中来。”牌军惊惧,只得抬进府里,各赏牌军,吩咐:“休使外人知道来取笑,包公买黄菜叶与夫人吃。”牌军拜谢而去。包公令揭开菜叶视之,内有一死尸。因思:此人必被孙文仪所害。令狱卒且停在两牢。
且说那张院公抱着师金保等师马都不来,径往府前上寻,见开封府门首有屈鼓,张院公遂上前连打三下,守军报知包爷。包公吩咐:“不许惊他,可领进来。”守军领命,引张院公到厅前。包公问:“所诉何事?”张院公逐一从头将师家受屈事情说得明白。包公又问:“这五岁孩儿如何走脱?”
张院公道:“因为思母啼哭,领出买糕与他吃,逃得性命。”包公问:“师马都何在?”张院公道:“他侵早来告状,并无消息。”包公知其故,便着张院公去西牢看验死尸,张院公看见是师马都,放声大哭。包公沉吟半晌,即令备马到城隍庙来,当神祝道:“限今夜三更,要放师马都还魂。”祝罢而回。也是师马都命不该死,果是三更复苏。次日,狱卒报知包公,唤出厅前问之,帅马都哭诉被孙文仪打死情由,包公吩咐只在府里伺候。思量要赚赵王来东京,心生一计,诈病在床,不出堂数日。
那日,仁宗知道了,即差御院医百来诊视。李夫人道:“大尹病得昏沉,怕生人气,免见罢。”医官道:“可将金针插在臂膊上,我在外面诊视,即知其症。”夫人将针插在屏风上,医官诊之,脉全不动,急离府奏知去了。
包公与夫人议道:“我便诈死了,待圣上问我临死时曾有甚事吩咐,只道:“惟荐西京赵王为官清正,可任开封府之职。”次日,夫人将印绶入朝,哭奏其事,文武尽皆叹息。仁宗道:“既临死时荐御弟可任开封府之职,当遣使臣前往迎取赵王。”一面降敕差韩、王二大臣御祭包大尹。是时使命领敕旨前往河南,进赵王府宣读圣旨已毕,赵王听了,甚是欢喜,即点起船只,收拾上任。不觉数日,到东京入朝。仁宗道:“包文拯临死荐汝,今朕重封官职,照依他的行事。”赵王谢恩而出。次日,与孙文仪摆列銮驾,十分整齐,进开封府上任。行过南街,百姓惧怕,各各关门。赵王在马上发怒道:“汝这百姓好没道理,今随我来的牌军在路上日久,欠缺盘缠,人家各要出绫锦一匹。”家家户户抢夺一空。赵王到府,看见堂上立着长幡。左右禀道:“是包大尹棺木尚未出殡。”赵王怒道:“我选吉日上任,如何不出殡?”
张龙、赵虎报与包公,包公吩咐二人准备刑具伺候,乃令夫人出堂见赵王说知,尚有半个月方出殡。赵王听了,怒骂包夫人不识方便。骂未绝口,旁边转过包公,大喝一声:“认得包黑子否?”赵王愕然。包公即唤过张龙、赵虎,将府门关上,把赵王拿下,监于西牢,孙文仪监于东牢。次日升堂,将棺木抬出焚了,东西牢取出赵王、孙文仪两个跪在阶下,两边列着二十四名趋避——疾步快走以求躲避。
无情汉,将出三十六般法物,挂起圣旨牌,当厅取过师马都来证,将状念与赵王听了。赵王尚不肯招,包公喝令极刑拷问,赵王受刑不过,只得招出谋夺刘都赛杀害师家满门情由。次及孙文仪,亦难抵讳,招出打死师马都情弊。包公叠成文案,拟定罪名,亲领刽子手押出赵王、孙文仪到法场处斩。次日,上朝奏知,仁宗抚慰之道:“朕闻卿死,忧闷累日。今知卿盖为此事诈死,御弟及孙文仪拟罪允当,朕何疑焉。”包公既退,发遣师马都宁家;刘都赛仍转师家守服;将赵王家属发遣为民,金银器物,一半入库,一半给赏张院公,以其有义能报主冤也。
十二 刘义子冒功成驸马 崔长者赴京辨真伪
话说登州管下一个地名市头镇,居民稠密,人家并靠河岸筑室。为恶者多,行善者少。惟有镇东崔长者好善布施,不与人争。娶妻张氏,性情温柔,治家勤俭。所生一子名崔庆,年十八岁,聪明颖达,父母惜如掌上之珠。忽一日有个老僧来家抄化道:“贫僧是五台山云游僧家,闻府中长者好善,特来化斋饭一餐。”崔长者整衣冠出,延那僧人入中堂坐定,崔长者纳头便拜道:“有失款迎,万勿见罪。”那僧人连忙扶起道:“贫僧不识进退,特候员外见一面。”长者大悦,便令作斋款待僧人,极其丰厚。长者席上问其所来,僧人答以:“云游到此,要见员外有一事禀知。”长者举手请道:“上人若要化缘或化斋,老拙不敢推阻。”僧人道:“足见长者善心。贫僧不为化缘而来。即日本处当有洪水之灾,员外可预备船只伺候走路。敬以此事告知,余无所言。”长者听罢,连连应诺。便问道:“洪水之灾何时当见?”
僧人道:“但见东街宝积坊下那石狮子眼中流血,便要收拾走路。”长者道:“既有此大灾,当与乡里说知。”僧人道:“你乡皆为恶之徒,岂信此言;就是长音信我逃得此难,亦不免有苦厄累及。”长者问道:“苦厄能丧命否?”僧人道:“无妨。将纸笔来,我写几句与长者牢记之。”天行洪水浪滔滔,遇物相援报亦饶;只有人来休顾问,恩成冤债苦监牢。
长者看了不解其意。僧人道:“后当知之。”斋罢辞去,长音取过十两花银相赠。和尚道:“贫僧云游之人,纵有银两亦无用处。”竟不受而去。
长者对张氏说知,即令匠人于河边造十数只大船。人问其故,长者说有洪水之灾,造船逃避。众人大笑。长者任众人讥笑,每日令老妪前往东街探石狮子有血流出否。老妪看探日久,往来频数,坊下有二屠大问其缘故,老妪直告其故。二屠待妪去,自相笑道:“世上有此等痴人。天旱若是,有甚么水灾?况那石狮子眼孔里哪讨血出!”一屠相约戏之,明日宰猪,乃血洒在石狮眼中。是日,老妪看见,连忙走回报知,长者即吩咐家人,收拾动用器物,一齐搬上船。当下太阳正酷,日气蒸人。等待长者携得一家老幼登船已毕,黄昏左侧,黑云并集,大雨滂沦,三昼夜不息,河水拥入市头镇。一时间那人民居屋流荡无遗,溺死二万余人,正因乡民作孽太过,天以此劫数灭之,止有崔长者夫妇好善,预得神人救之。那日长者数十大船随洪水流出河口,忽见山岩崩下,有一初生黑猿被溺不能起,长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,那猿及岸得生而去。船正行间,又见一树木流来,有鸦巢在上,新乳数鸦飞不起,长者又令家僮取船板托之,那鸦展开两翼各飞将去了。适有湾处,见一人被浪激流下来,口叫救命,长者令人接之。张氏道:“员外岂不记僧人所言遇人体顾之嘱。”长者道:“物类尚且救之,况人而不恤哉。”竟令家僮取竹竿援之上船,遂取衣服与换。忽次日雨止,长者仍令家僮回去看时,只见洪水过去,尽成沙丘,惟有崔长者房屋,虽被浸损,未曾流荡。家僮报知,长者令工人修整完备如前,携老幼回家。同乡邻里后归者,十有一二而已。长者问那所救之人愿回去否?那人哭道:“小人是宝积坊下刘屠之子,名刘英,今被水冲,父母不知存亡,家计尽空,情愿为长者随行执鞭之人,以报救命之恩。”长者道:“我既肯留我家下,就作养子看待。”刘英拜谢。
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长者回家不觉又有半载。时东京国母张娘娘失去一玉印,不知下落。仁宗皇帝出下榜文,张挂诸州,但有知玉印下落者,官封高职。忽一夜崔长者梦见神人说:“今国母张娘娘失落玉印,在后宫八角琉璃井中。上帝以君有阴德,特来说与你,可着亲儿子去报知,以受高官。”
长者醒来,将梦与妻子说知。忽家人来报,登州衙门首有榜文张挂,所说与长者梦中之言相同。长者甚喜,欲令崔庆前去奏知受职。张氏道:“只有一子,岂肯与他远离。富贵有命,员外莫望此事。”刘英近前见父母道:“小儿无恩报答,既是神人报说,我情愿代弟一行,前往京都报知,倘得一官半职,回来与弟承受。”长者欢然,准备银两,打点刘英起程。次日,刘英相辞,长者再三叮咛:“若有好事,休得负心。”刘英领诺而别,上路往东京进发,不一日来到京城,径来朝门外揭了榜文。守军捉见王丞相,刘英先通乡贯姓名,后以玉印下落说知,王丞相即令牌军送刘英于馆驿中伺候。次日,王丞相入朝奏知,仁宗召宫中嫔妃问之,娘娘方记得,因中秋赏月,夜阑,同宫女八角琉璃井边探手取水,误落井中。遂令宫监下井看取,果有之。仁宗宣刘英上殿,问其何知玉印之由。刘英不隐,直以神人梦中所报奏知。仁宗道:“想是你家积有阴德。”遂降敕封英为西厅驸马,以偏后黄娘娘第二公主招之。刘英谢恩,不胜欢喜。过数日,朝廷设立驸马府与刘英居住,当下刘英一时显达,权势无比,就不思量旧恩了。
却说崔长者,自刘英去后将两个月,日夜悬望消息。忽有人自东京来,传说刘英已招为驸马,极其贵显。长者遂分付家人小二同崔庆赴京。崔庆拜辞父母,往东京进发,不一日来到东京,寻店歇下。次日,正访问驸马府,那人道:“前面喝道,驸马来矣。”崔庆立在一边候过了道,恰好刘英在马上端坐,昂昂然来到。崔庆故意近前要与相认,刘英一见崔庆,喝声:“谁人冲我马头?”便令牌军捉下。崔庆惊道:“哥哥缘何见疏?”刘英怒道:“我有什么兄弟?”不由分说,拿进府中,重责三十棍。可怜崔庆,打得皮开肉绽,两腿血流,监入狱中。此时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难,要来看时,不得进去。崔庆将其情哀告狱卒,狱卒怜而济之。崔庆原是富家,每日肉食不绝,一旦受此苦楚,怎生忍得。正在饥渴之际,思想肉食,忽墙外一猿攀树而入,手持一片熟羊肉来献。崔庆俄然记得,此猿好似我父昔日洪水中所救者,接而食之。猿去,过了数日又将物食送进来,如此者不绝。狱卒见了,知其来由,叹道:“物类尚有恩义,人反不如。”自是随其来往。又一日,墙外有十数乌鸦集于狱中,哀鸣不已。崔庆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,乃对鸦道:“尔若怜念我,当代我带书一封寄回吾父。”那鸦识其意,都飞向前。庆即向狱卒借纸笔修了书,系于鸦足上,即飞去,不数日,已飞到其家。正值崔长者与张氏正在说儿子没音信之事,忽鸦飞下,立于身边。长者惊疑,看鸦足上系一封书,长者解下看之,却是崔庆笔迹,内具刘英失义及狱中受苦情由。长者看罢大哭。张氏问知其故,遂痛哭道:“当初叫汝莫收留他人,果然恩将仇报,陷我儿子于缧绁之中,怎能得出。”长者道:“鸟兽尚知仁义,彼有人心,岂得如此负恩之甚?我只得自往东京走一遭,探其虚实。”张氏道:“儿受苦,作急而行。”
次日,崔长者准备行李,辞妻赴京。数日,已到东京,寻店安下。侵早,正值出街访问消息,忽见家人小二,身穿破衣,乞食廊下,一见长者,遂抱缧(l éi ,音雷)绁(xiè,音谢)——拘系犯人的绳索,引申为囚禁。
之而哭,长者亦悲,问其备细。小二将前情诉了一遍,长者不信,要进府里见刘英一面。小二紧紧抱住,不放他去,恐遭毒手。忽报驸马来了,众人都回避,长者立廊下候之。刘英近前,长者叫道:“刘英我儿,今日富贵不念我哉!”刘英看见,认得是崔长者,哪里肯顾盼他,只做不见。长者不肯休,一直随马后赶去,不料已闭上府门,不得进去。长者大恨道:“不认我父子且由则可,又将吾儿监禁狱中受苦。”即投开封府告状。正值包公行香转衙,长者跪马头下告状,包公带入府中审问,长者哀诉前情,不胜悲憾。包公令长者只在府廊下居止,即差公牌去狱中唤狱卒来问:“有崔庆否?”狱卒复道:“某月日监下,狱里饮食不给,极是狼狈。”包公遂令狱卒散诞拘之。
次日,即差人请刘驸马到府中饮酒。刘英闻包公请,即来赴席。包公延入后堂相待,吩咐牌军闭上府门,不许闲杂人走动,牌军领命,便将府门闭止。然后排过筵席,酒至半酣,包公怒道:“缘何不添酒来?”厨下报道:“酒已尽了。”包公笑道:“酒既完了,就将水来斟亦好。”侍吏应诺,即提过一桶水来。包公令将大瓯先斟一瓯与刘英道:“驸马大人权饮一瓯。”
刘英只道包公轻慢他,怒道:“包大尹好欺人,朝廷官员谁敢不敬我?哪有相请用水当酒!”包公道:“休怪休怪,众官要敬驸马,偏包某不敬。今年六月间尚饮一河之水,一瓯水难道就饮不得?”刘英听了,毛发悚然。忽崔长者走近前来,指定刘英骂道:“负义之贼!今日负我,久后必负朝廷。望大人作主。”包公便令拿下,去了冠带,拖倒阶下,重责四十棍,令其供招。
刘英自知不是,吐出实情,招认明白。包公命取长枷系于狱中。次日,具疏奏知。仁宗宣召崔长者至殿前审问,长者将前事奏知一遍,仁宗称羡道:“君之重义如此,亲子当受爵禄,朕明日有旨下。”长者谢恩而退。次日,旨下:刘英冒功忘义,残虐不仁,合问死罪;崔庆授武城县尉,即日走马赴任;崔长者平素好善,敕令有司起义坊旌之。包公依旨判讫,请出崔庆,换以冠带,领文凭赴任而去,长者同去任所。是冬将刘英处决。
十三 吴员城偷鞋谋人妻 韩兰英知情自缢死
话说江州城东永宁寺有一和尚,俗姓吴名员城,其性风骚。因为檀越张德化娶南乡韩应宿之女兰英为妻,多年无子情切,恳请求嗣续后,每遇三元圣诞,建设醮祠;凡朔望之日,专请员城在家里诵经。员城见兰英貌美,欲心常动,意图淫奸。晚转寺中,心生一计。次日,瞰德化往外,假讨斋粮为由来至张家,贿托婢女小梅,求韩氏睡鞋一双,小梅悄然窃出与之。员城得鞋,喜不自胜,回到寺中,每日捧着鞋沉吟无奈。适次日张檀越来寺议设醮事,员城故将睡鞋一只丢在寺门,德化拾起,心甚惊疑。既与员城话毕,归家大怒,狠究睡鞋,遂将韩氏逐回母家,经官休退。员城闻知计就,潜迹逃回西乡太平原,改姓名为冯仁,蓄发二年,值应宿将兰英改嫁,仁买求邻居汪钦,径往韩宅求姻。宿与钦素交好,遂允其姻,令择吉日过聘,刻期毕姻。钦回复冯仁,即纳彩亲迎,径成婚配。
倏忽韶光掣电,时光正值中秋佳节,月色腾辉,乐声鼎沸,夫妇对饮于亭,两情交畅,仁乐饮沉醉,携妻而笑道:“昔非小梅之功,安有今日之乐。”
韩氏心疑,询其故,仁将前情一一说出。韩氏听了,敢怒而不敢言。身虽遭仁计袭,心恨冯仁刻骨,酒罢仁睡,时至三更,自缢而亡。次日,韩应宿闻知,正欲赴县伸冤告状,适遇包公出巡江州,应宿便写状呈告:呈为灭节杀命事:痛女兰英嫁婿张德化为妻,久调琴瑟,无愧唱随。祸遭恶僧吴员城即今更名冯仁者,窥女艾色,买婢窃鞋,陷女私情。致婿坚执七出之条;念女实无一生之路。特原其素抱贞节,又见其事无实据,姑自狐疑,权为收养。岂恶蓄发改名,托邻求配;身实不知,误遭奸计。忽于昨夜威逼身亡,而冤不白。上祈秉三尺之威严,天网不漏;恶必万斩始甘心,哀哀上告。
那时冯仁亦捏虚情抵诉,包公即将两人收监。其夜,坐在后堂,忽然一阵黑风侵入。包公道:“是何怨气?”既而有一女子跪在堂下,包公问道:“汝是何处人氏?有甚冤屈?直对我说。”那女子即将前情诉说一遍,忽然不见。次日,包公坐堂,差张龙、薛霸去禁中取出韩、冯二人审问,即将冯仁捆打,追究睡鞋之事,冯仁心惊色变,俯首无词,只得直招。包公将冯仁家产入官,判断冯仁抵命。自此韩氏之冤得申,远近快之。
十四 宋秀娘施善落圈套 刘和尚蓄发配佳妻
话说东京离城二十里,地名新桥,有一富人姓秦名得,娶南村宋泽之女秀娘为妻。那秀娘性格温柔,幼年知书,年十九岁嫁到秦门,待人御下,调和中馈,甚称夫意。一日,秦得表兄有婚姻之期,着人来请秦得,秦得对宋氏道知,径赴约而去,一连留住数日。宋氏悬望不回,困出门首探望。忽见一僧人远远而来,行过秦宅门首,见宋氏立在帘子下,憎人只顾偷眼视之,不提防石路冻滑,一交跌落于沼中,时冬月寒冻,僧人爬得起来,浑身是水,战栗不能当。秀娘见而怜之,叫他入来在外舍坐定,连忙到厨下烧着一盆火出来与僧人烘着,那憎人满口称谢,就将火烘焙衣服。秀娘又持一瓯热汤与僧人饮。秀娘问其从何而来,和尚道:“贫僧居住城里西灵寺,日前师父往东院未回,特着小僧去接,行过娘子门首,不觉路上冰冻石滑,遭跌沼中。
今日不是娘子施德,几丧性命。”秀娘道:“你衣服既干,可就前去。倘夫主回来见了不便。”僧人允诺,正待辞别而行,恰遇秦得回来,见一和尚坐舍外向火,其妻亦在一边,心下大不乐。僧人怀惧,径抽身走去。秦得入问秀娘:“僧人从何而来?”宋氏不隐其故,秦得听了怒道:“妇人女子不出闺门,邻里间有许多人,若知尔取火与僧人,岂无议论?我秦得是个清白丈夫,如何容得汝不正之妇?”即令速回母家,“不许再入吾门!”宋氏低头不语,不能辩论,见夫决意要逐他,没奈何只得回归母家。母氏得知弃女之由,埋怨女身不谨,惹出丑声,甚轻贱之。虽是邻里亲族,亦疑其事,秀娘不能自明,悔之莫及,累日忧闷,静守闺门不出。
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在母家有一年余。那僧人闻知宋氏被夫逐出,便生计较,离了西灵寺,还俗蓄发,改名刘意,要图娶宋氏。比发齐,遂投里妪来宋家议亲。里妪先见秀娘之父说道:“小娘子与秦官人不睦,故以丑事压之,弃逐离门,未过两月,便娶刘宅女为室。如此背恩负义之人,顾恋他甚么?老妾特来议亲,要与娘子再成一段好姻缘,未知尊意允否?”其父笑道:“小女不守名节,遭夫逐弃,今留我家也得安静,嫁与不嫁由他心意,我不做主张。”里妪遂入见其母亲,说知与小娘子议婚的事。其母欢悦,谓妪道:“我女儿被逐来家有一年余,闻得前夫已婚,往日嫌疑未息,既有人议婚,情愿劝我女出嫁,免得人再议论。”里妪见允,即回报刘意,刘意暗喜。次日,备重聘于宋家纳姻。秀娘闻知此事,悲哀终日,饮食俱废,争奈被母所逼,推托不地,只得顺从。花烛之夜,刘意不胜欢喜,亲戚都来作贺,待客数日,刘意重谢里妪不题。
却说秀娘虽则被前夫所逐,自谓实无亏行,亦望久后仍得团圆,谁想已失身他人。刘意虽则爱恋秀娘,秀娘终日还思念前夫不忘。将有半载,一日,刘意为知己邀饮,甚醉而归,正值秀娘在窗下对镜而坐,刘意原是个僧人,淫心狂荡,一见秀娘,乘醉兴抱住,遂戏道:“汝能认得我否?”秀娘答道:“不能认。”刘意道:“独不记得被跌沼中,多得娘子取火来与之烘衣那个僧人乎?”秀娘惊问:“缘何却是俗家?”刘意道:“汝虽聪明,不料吾计。
当日闻汝被夫弃归母家,我遂蓄发,遣里妪议亲,不意娘子已得在我枕边。”
秀娘听了,大恨于心。过了数日,逃归见父说知此情。其父怒恨道:“我女儿施德于你,你反生不良。”遂具状径赴开封府衙呈告。包公差公牌拘得刘意、宋氏来证。刘意强辩不认,再拘西灵寺僧人勘问,的是寺中逃离之徒还俗是真。包公令取长枷监于狱中,遂判道:失脚遭跌,已出有心;蓄发求亲,真大不法。
遂将刘意决杖刺配千里;宋氏断回母家。秦得知其事,再遣人议续前姻,秀娘亦绝念,不思归家。于是宋氏之名节方雪。
十五 葛富户恤龟得诏雪 陶歹人杀友示锦囊
话说浙西有一人姓葛名洪,家世富贵。葛洪为人最是行善。一日,忽有田翁携得一篮生龟来卖。葛洪问田翁道:“此龟从何得来?”田翁道:“今日行过龙王庙前窟中,遇此龟在彼饮水,被我罩得来送与官人。”葛洪道:“难得你送来卖与我。”便将钱打发田翁走去,令安童将龟蓄养厨下,明日待客。是夜,葛洪持灯入厨下,忽听似有众人喧闹之声。葛洪怪疑道:“家人各已出外房安歇去了,如何有喧闹之声不息?”遂向水缸边听之,其声出自缸中。洪揭开视之,却是一缸生龟在内喧闹。葛洪不忍烹煮,次日侵早,令家童将此龟放在龙王庙潭中去了。
不两月间,有葛洪之友,乃邑东陶兴,为人狠毒奸诈,独知奉承葛洪,以此葛洪亦不疏他。一日,葛洪令人请陶兴来家,设酒待之,饮至半酣,葛洪于席中对陶兴道:“我承祖上之业,颇积余财,欲待收些货物前往西京走一遭,又虑程途险阻,当令贤弟相陪。”兴闻其言便欲起意,故作笑容答道:“兄要往西京,水火之中亦所不避,即当奉陪。”洪道:“如此甚好。但此去卢家渡有七日旱路,方下船往水程而去,汝先于卢家渡等候,某日我装载便来。”陶兴应承而去。比及葛洪妻孙氏知其事,欲坚阻之,而洪行货已发离本地了。临起身,孙氏以子年幼,犹欲劝之,葛洪道:“吾意已决,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便回。汝只要谨慎门户,看顾幼子,别无所嘱。”言罢,径登程而别。那陶兴先在卢家渡等了七日,方见葛洪来到,陶兴不胜之喜,将货物装于船上,对葛洪道:“今天色渐晚,与长兄前往前村少饮几杯,再回渡口投宿,明早开船。”洪依其言,即随兴向前村黄家店买酒而饮,陶兴连劝几杯,不觉醉去。时已黄昏左侧,兴促回船中宿歇,葛洪饮得甚醉,同陶兴回至新兴驿,路旁有一口古井,深不见底。陶兴探视,四顾无人,用手一推,葛洪措手不及,跌落井中。可怜平素良善,今日死于非命。陶兴既谋了葛洪,连忙回至船中,唤觅艄子,次日侵早开船去了。及兴到得西京,转卖其货时,值价腾涌,倍得利息而还,将银两留起一半,一半径送到葛家见嫂孙氏。孙氏一见陶兴回来,就问:“叔叔,你兄为何不同回来?”陶兴道:“葛兄且是好事,逢店饮酒,但闻胜境便去游玩。已同归至汴河,遇着相知,携之登临某寺,我下耐烦,着先令带银两回交,尊嫂收之,不多日便回。”
孙氏信之,遂备酒待之而去。过二日,陶兴要遮掩其事,生一计较,密令土工死人坑内拾一死不多时之尸,丢在汴河口,将葛洪往常所系锦囊缚在腰间。
自往葛宅见孙氏报知:“尊兄连日不到,昨听得过来者道,汴河口有一人渡水溺死,暴尸沙上,莫非葛兄?可令人往视之。”孙氏听了大惊,忙令安童去看时,认其面貌不似,及见腰间系一锦囊,遂解下回报孙氏道:“主人面貌腐烂难辨,惟腰间系一物,特解来与主母看。”孙氏一见锦囊悲泣道:“此物吾母所制,夫出入常带不离,死者的是我夫无疑了。”举家哀伤,乃令亲人前去用棺木盛贮讫。陶兴看得葛家作超度功果完满后,径来见孙氏抚慰道:“死者不复生,尊嫂只小心看顾侄儿长大罢了。”孙氏深感其言。
将近一年余,陶兴谋得葛洪资本,置成大家,自料其事再无人知。不意包公因省风谣,经过浙西,到新兴驿歇马,正坐公厅,见一生龟两目睁视,似有告状之意。包公疑怪,遂唤军牌随龟行去,离公厅一里许,那龟遂跳入井中,军牌回报包公。包公道:“井里必有缘故。”即唤里社命工人下井探取,见一死尸,吊上来验之,颜色未变。及勘问里人可认得此尸是哪里人,皆不能识。包公谅是枉死,令搜身上,有一纸新给路引,上写乡贯姓名明白。
包公记之,即差李超、张昭二人径到其县拘得亲人来问,云是某日因过汴河口被水溺死。包公审问愈疑道:“彼既溺于河,却又在井里,安得一人有两处死之理。”再唤其妻来问之,孙氏诉与前同,包公令认其尸,孙氏见之,抱而痛哭:“这正是妾的真夫!”包公云:“彼溺死者何人说是汝夫?”孙氏道:“得夫锦囊认之,故不疑也。”包公令看身上有锦囊否?及孙氏寻取,不见锦囊。包公细询其来历,孙氏将那日同陶兴往西京买卖之情诉明。包公道:“此必是陶兴谋杀,解锦囊系他人之尸,取信于汝,瞒了此事。”复差李、张前去拘得陶兴到公厅根勘。陶兴初不肯招,包公令取死尸来证,兴惊惧难抵,只得供出谋杀之情,叠成文案,将陶兴偿命,追家财给还孙氏。将那龟代夫伸冤之事说知孙氏,孙氏乃告以其夫在日放龟之由。包公叹道:“一念之善,得以报冤。”乃遣孙氏将夫骸骨安葬。后来葛洪之子登第,官至节度使。
十六 谢思泉绝处遭祸殃 砍柴郎贯恶谋财命
话说江阴有一布客,姓谢名思泉,从巴州发布回家,打从捷路苦株地经过,一路崎岖,五里无人,山大无比。其山凹中有一人家姓谭,兄弟二人,假以讨柴营生。兄名贵一,弟各贵二,二人人面兽心,凡遇孤客经过,常常谋劫。思泉正欲借问路程,望见二人远远而来,忙近前唱个喏道:“大哥休怪。此去江阴还有几日路程?”贵一答道:“只有三日之遥。”贵二便问:“客官从何处来?”泉答道:“小弟巴州发布回,到此失路,望二兄相引。”
二人指道:“那山凹小路可去。”泉只道二人是樵子,不在意下。来到前途,又是峻岭难攀,只得等人问路。不觉贵一兄弟赶到,将刀挥中思泉后脑,鲜血淋漓,气绝而死,二人将尸埋在山旁。当得银千两,兄弟归家将银均分,半年未露。
包公出巡巴州,从苦株地经过,行至半路间,忽听鸟音连唤:“孤客孤客,苦株林中被人侵克!”包公遂转镇抚司安歇,差张龙、李虎寻到鸟叫之去所,看是甚么冤枉。张、李领命去到苦株林,仍见那鸟叫声如前,即看那鸟所在寻个踪迹,只见山凹土穴露出死人尸首。张、李回报,包公大惊。是夜,凭几而卧,梦见一人散发泣于案前,歌绝句云:言身寸号是咱门,田心白水出江阴。流出巴州浪漂泊,砥柱中流见山凹,桂花有意逐流水,潭涯绝地起萧墙。若非文曲星台照,怎得鳌鱼上钓钩。
歌罢又诉道:“小人银两俱编《千字文》号,大人可差人去他床下搜取,便见明白。”诉讫,乃含泪而去。包公遂会其意,待天明升堂,差张、李二人径往苦株林,牌拘贵一、贵二到堂审究。喝道:“你兄弟假以砍柴为由,惯恶谋人,好生细招,免受重刑。”二人强辩不认。又差赵虎、李万往他家床下搜出白银若干,包公将银细看,果编得有字号。遂骂道:“劫银在此,还不直招!”令左右将兄弟捆打一番。二人受刑不过,只得从实招认。于是唤张龙、李虎押贵一兄弟二人去法场,斩首悬挂巴州门,晓喻示众,其家抄洗,银物入官。
十七 汪家人害主设奸计 吴十二求友临江亭
话说开封府有一富家吴十二,为人好交结名士。娶妻谢氏,容貌风情极侈。吴十二有个知己韩满,是个轩昂丈夫,往来其家甚密。谢氏常以言挑之,韩满以与吴友交厚,敬之如嫂,不及于乱。一日冬残,雪花飘扬,韩满来寻吴友赏雪。适吴十二庄上未回,谢氏闻知韩满来到,即出见之,笑容可掬,便邀入房中坐定,抽身入厨下,整备酒食进来与韩满吃,坐在下边相陪。酒至半酣,谢氏道:“叔叔,今日天气甚寒,婶婶在家亦等候叔回去同饮酒否?”
韩满道:“贱叔家贫,薄酌虽有,不能够如此丰美。”谢氏有意劝他,饮了数杯,淫兴勃然,斟起一杯起身送与韩满道:“叔叔,先饮一口看滋味好否?”
韩满大惊道:“贤嫂休得如此。倘家人知之,则朋友伦义绝矣。从今休要这等。”说罢推席而起,走出门,正遇吴十二冒雪回来,见韩满就欲留住。韩满道:“今日有事,不得与兄长叙话。”径辞而去。吴十二入见谢氏问:“韩故人来家,如何不留待之?”谢氏怒道:“汝结识得好朋友,知汝不在家故来相约,妾以其往日好意,备酒待之,反将言语戏妾,被我叱几句,没意思走去。问他则甚?”吴十二半信半疑,不敢出口。过了数日,雪霁天晴,韩满入城来,恰遇吴友在街头过来,韩满近前邀入店中饮酒。满乃道:“兄之尊嫂是个不良之妇,从今与兄不能相会于家,恐遭人有嫌疑之诮。”吴十二道:“贤弟何出此言?就是嫂有不周之言,当看我往日情分,休要见外。”韩满道:“兄长门户自宜谨密,只此一言,余无所嘱。”饮罢,各散而去。
次年春,韩满有舅吴兰在苏州贩货,有书来约他,满要去,欲见吴十二相辞,不遇径行,比及吴友知之,已离家四日矣。
吴十二有家人汪吉,人才出众,言语捷利,谢氏爱他,与之通奸,情意甚密。一日,吴十二着汪吉同往河口收讨帐目,汪吉因恋谢氏之故,推不肯去,被吴十二痛责一番,只得准备行李,临起身,入房中见谢氏商议其事。
谢氏道:“但只要你有计较谋害了他,回来我自有主张。”汪吉欢喜领诺,同主人离家,在路行了数日,来到九江镇,问往日相识李二艄讨船,渡过黑龙潭,靠晚泊船龙王庙前,买香纸做了神福。汪吉于船上小心服侍,吴十二饮得甚醉。李艄都去歇息。半夜时,吴十二要起来小便,汪吉扶出船头,乘他宿酒未醒,一声响,推落在江中。故意惊叫道:“主人落水!”比及李艄起来看时,那江水深不见底,又是夜里,如何救得!挨到天明,汪吉对李艄道:“没奈何,只得回去报知。”李艄心中生疑,吴某死必不明。撑回渡船自去,汪吉忙走回家,见谢氏密道其事。谢氏大喜,虚设下灵席,日夜与汪吉饮酒取乐,邻里颇有知者,隐而不言。
话分两头,再说韩满。因暮春时景,偶出镇口闲行,正过临江亭,远远望见吴十二来到,韩满认得,连忙近前携住手道:“贤兄困何来此?”吴十二形容枯槁,皱了双眉,对韩满道:“自贤弟别后,一向思慕。今有一事投托,万望勿阻。”韩满道:“前面亭上少坐片时。”遂邀到亭上坐定,乃道:“日前小弟因母舅书来相约,正待要见兄长一辞,不遇径行。今幸此会,为何沉闷不乐?”吴十二泣下道:“当日不听贤弟之言,惹下终天之别,一言难尽。”韩满不知其死,乃道:“兄长烈烈丈夫,为何出此言?”吴十二道:“贤弟休惊。自那日相别之后,如此如此。”韩满听了,毛骨悚然,抱住吴十二道:“贤兄此言是梦中耶?如果有此事情,必不敢负。且问,当夜落水之时可有人知否?”吴十二道:“镇江口李艄颇知。吾与贤弟幽明之隔,再难会面,今且从此别矣。”道罢,韩满忽身便倒,昏迷半晌方醒。比寻故人,不见所在。连忙转苏州店中见母舅道:“家下有信来催促,特来辞别,回去无事便来。”吴兰挽留不住。比及回到乡里访问,吴友已死过六十日矣。韩满备了香纸至灵前哭奠一番。谢氏恨之,不肯出见。
韩满回家,思量要去告状,又没有头绪,复来苏州见母舅,道知故人冤枉之事。吴兰道:“此他人事,又无对证,莫惹连累。”韩满笑道:“愚甥与吴友结交,有生死之誓,只因不良嫂在,以此疏阔。近日曾以幽灵托我,岂可负之!”吴兰道:“既如此,即日包大尹往边关赏劳,才回东京。具状申诉,或能伸雪。”满依其言,连夜来东京,侵早入府告状。包公审问的实,即差公牌拿得汪吉及谢氏当厅勘问。汪吉、谢氏争辩,不肯招认,究问数日,未能断决。包公思量通奸之弊的有,谋死主人未得证见,他如何肯招?乃密召韩满问道:“汝故人既有所托,曾言当日渡艄是谁?”韩满道:“镇江口李二艄也。”包公次日差黄兴到镇江口拘得李二艄来衙,问其情由。李艄道:“某日夜深,落水之后,彼家人叫知,待起来时,救不及矣。”包公遂取出人犯当厅审究。汪吉见李艄在旁边,便有惧色,不用重刑拷究,只得从直招出,叠成案卷。将汪吉、谢氏押赴法场处斩;给了赏钱与李艄回去;韩满有故人主义,能代申冤枉,访得吴十二有女年十四岁,嫁与韩满之子为妻,将家资器物尽与女儿承其家业,以不负异姓而骨肉云。
十八 淫妇人插钉杀亲夫 陈土工验尸问杨氏
话说包公守东京之日,治下宁静,奸宄敛迹,每以判断为心,案牍不致留滞。皇佑元年正月十五日,包公同胥吏去城隍庙行香毕,回到白塔前巷口经过,闻有妇人哭丈夫声,其声半悲半喜,并无哀痛之情,包公暗记在心,回衙即唤值堂公差郑强问道:“适来白塔前巷口有一妇人哭着甚么人?”强告道:“是谢家巷口刘十二日前死了,他妻吴氏在家中哭。”包公心上忖道:这人定死得不明。莫是吴氏谋了丈夫性命,不然哭声如何半悲半喜?便差人去拘吴氏来,问其夫因何身死?吴氏供道:“妾身夫主刘十二以卖小菜为生,忽于前月气疾身死,埋在南门外五里牌后,困家中有小儿子全无倚赖,以此悲哭。”包公听了,看那妇人脸上似搽脂粉。想:“她守服如何还整容颜?
随唤着土工陈尚押吴氏同去坟所,启棺检验丈夫有无伤痕。土工回报:“刘十二身上并无伤痕,病死是实。”包公拍案怒道:“陈尚隐匿情弊,故来我跟前遮掩,限三日内若不明白,决不轻恕。”陈尚回家忧愁,双盾不展。其妻杨氏问尚有何事忧愁,尚以此事告知。杨氏道:“曾看死人鼻中否?”尚道:“此人原是我收殓,鼻中未看。”杨氏道:“闻得人曾用铁钉插入鼻中,坏了人性命。何不勘视此处?”尚亦狐疑,即依妻言再去看验,刘十二鼻中果有铁钉二个,从后脑发中插入。遂取钉来呈知。包公便将吴氏勘审,吴氏初不肯招,及上起刑具,只得招认为与张屠户通奸,恐丈夫知觉,不合谋害身死情由。案卷既成,遂判吴氏谋害亲夫,押赴市曹处斩;张屠奸人妻小,因致人死,发问军罪。判断已定,司吏依令施行。
再说包公当下又究问陈尚:“是谁人教你如此检验?”尚禀道:“当日小人领命前去检看,刘十二尸身并无伤痕,台前定要在小人身上根究,回家忧闷,不料小人妻子倒有见识,教我如此检验,果得明白。”包公道:“汝妻有如此见识,不是个等闲妇人,可唤来给赏。”不多时唤杨氏来到,赐以钱五贯,酒一瓶,杨氏欢喜拜受。方欲出衙,包公唤转问道:“当初陈尚与你是结发夫妻,还是半路夫妻?”杨氏道:“妾身前夫早亡,再嫁与陈尚为妻。”包公又问:“前夫姓甚名谁?”答道:“姓梅名小九。”包公道:“得何病身死?”杨氏见包公问得情切,不觉失色。勉强对道:“他染疯癫病而死,埋在南门外乱葬冈上。”包公道:“你前夫也死得不明。”便差王亮押杨氏同去坟所,检验梅小九尸骨。杨氏思量道:乱葬冈有多少坟墓,终不然个个人鼻中有钉。遂乃胡乱指一个别人的坟墓与差人,掘开视之,并无伤痕,检验鼻中,又无缘故。杨氏道:“人称包老爷如秋月之明,今日此事直欲逼人于死地。”王亮正没奈何之际,忽见一个老人,年七十余岁,扶杖而行,前来问亮在此何事。亮告道,如此如此。老人听了,指着杨氏道:“你休要胡指他人坟墓,枉抛了别人骸骨,教你一干人受罪。”便指与王亮道:“这便是梅小九坟墓。”言讫,化阵清风而去。亮遂掘开取棺检验,果见鼻中有两个钉。亮便押了杨氏回报。包公遂勘得杨氏亦曾谋杀前夫是实,将杨氏押赴市曹处斩,闻者无不称奇。
十九 三屠夫被告无姓名 一血衫叫街识真的
话说包公守肇庆之日,离城三十里有个地名宝石村,村中黄长老家颇富足,祖上惟事农业。生有二子,长曰黄善,次曰黄慈。善娶城中陈许之女琼娘为妻,琼娘性格温柔,自过黄家门后,奉事舅姑极尽孝道,未及一年。忽一日,陈家着小仆进安来报琼娘道:“老官人因往庄中回来,偶染重疾,叫你回来看他几日,”琼娘听说是父亲染病,如何放心得下,吩咐进安入厨下酒饭,即与丈夫说知:“吾父有疾,着人叫我看视,可对公婆说,我就要一行。”黄善道:“目下正值收割时候,工人不暇,且停待数日去未迟。”琼娘道:“吾父卧病在床,望我归去,以日为岁,如何等得。”善因意要阻他,不肯放他去。琼娘见丈夫阻他,遂闷闷不悦,至夜间思忖:吾父只生得我一人,又无兄弟倚靠,倘有差失,悔之晚矣。不如莫与他知,悄悄同进安回去。
次日侵早,黄善径起去赶人收稻子。琼娘起来,梳妆齐备,吩咐进安开后门而出。琼娘前行,进安后随。其时天色尚早,二人行上数里,来到芝林,雾气漫漫,对面不相见。进安道:“日还未出,雾又下得浓,不如入村子里躲着,待雾露散而行。”琼娘是个机警女子,乃道:“此处险僻,恐人撞见不便,可往前面亭子上去歇。”进安依其言。正行间,忽前面有三屠夫要去买猪,亦赶早来到,恰遇见琼娘,见他头上插戴金银首饰极多,内有姓张的最凶狠,与二伙伴私道:“此娘子想是要入城去探亲,只有一小厮跟行,不如劫了她的首饰来分,胜做几日生意。”一姓刘的道:“此言极是。我前去将那小厮拿住,张兄将女子眼口扪了,吴兄去夺首饰。”琼娘见三人来的势头不好,便将首饰拔下要藏在袖中,径被吴兄用手抢入袖中去,琼娘紧紧抱往,哪肯放手。姓张的恐遇着人来不便,抽出一把屠刀将女子左手砍了一刀,女子忍痛跌倒在地,被三人将首饰尽行夺去。进安近前来看时,琼娘不省人事,满身是血,连忙奔回黄家报知。正值黄善与工人吃饭,听得此消息,大惊道:“不听我言,遭此毒手。”慌忙叫三、四人取轿来到芝林,琼娘略醒,黄善便抱入轿中,抬回家下看时,左手被刀伤,吩咐家人请医调治,一面具状领进安入府哭诉包公。
包公看状没有姓名,乃问进安:“汝可认得劫贼人否?”进安道:“面貌认他众人不着,象是伙买猪屠夫模样。”包公道:“想贼人不在远处,料尚未入城。”吩咐黄善去取他妻子那一件血染短衫来到,并不与外人扬知。
乃唤过值堂公皂黄胜,带着生面人,教他将此短衫穿着,可往城中遍街去喊叫,称道,今早过芝林,遇见三个屠夫被劫,一屠夫因为贼斗,杀死在林中,其二伴各自走去了。胜依教,领着一生面人穿着血染短衫,满城去叫,行到东巷口张蛮门首,其妻朱氏闻说,连忙走出门来问道:“我丈夫侵早出去买猪,不知同哪个伙伴去,又没人问个的实。”胜听见,就坐在对门酒店中等着。张屠至午后恰回来,被胜走近前一把抓住,押来见包公,随即搜出金银首饰数件。包公道:“汝快报出同伙伴来,饶汝的罪。”张蛮只得报出吴、刘二屠夫。包公即时差黄胜、李宝分头去捉。不多时拿得吴、刘二屠大解来,吴、刘初则不知官府捉他根由,及见张蛮跪于厅下,惊得哑口无言,亦搜出首饰各数件,三人抵赖不过,只得从直招供谋夺之情。着司吏叠成案卷,拟判张蛮三人皆问斩罪;给还首饰与黄善收讫去。后来琼娘亦得名医医好,仍与黄善夫妇团圆。
二十 两光棍撮谷屡得手 一靛子作记追贼身
话说许州有光棍,一名王虚一,一名刘化二,专一诈骗人家,又学得撮抟之术。二人探得南乡富户蒋钦谷积千仓,遂设一计,将银十两,径往他家籴谷。来到蒋家见了蒋钦道:“在下特来向翁籴些谷子。”蒋钦道:“将银来看。”虚一递过银十两,蒋钦收了,即唤来保开仓发谷二十担付二位客人去。二人得谷暗喜,遂用摄法将谷撮将去了。又假行了半里,将谷推回还钦,说是吃了亏,要退银别买。蒋钦看谷入仓,付还原银。那二人得了原银,遂将钦谷一仓尽行撮去。忽有佃夫张小一在路遇见,来到蒋家道:“恭喜官人,粜了许多谷,得了若干银两。”蒋钦回说:“没有粜得。”小一道:“我明明遇见推去许多车子,官人何故瞒我?我闻得有一起撮抟的,休要被他撮了去!”钦大惊疑,忙唤来保开仓来看,只见一仓之谷全无半粒。蒋钦大惊,遂具状投告开封府,包公准状,发钦且回。
次日,乃发义仓谷二百担,内放青靛为记,装载船上,扮作湖广客人,径往许州来粜。到了许州河下,那虚一、化二闻知,径来船上拜访,动问客官何处来的。包公道:“在下湖广姓尤名喜,敢问二籴户尊姓名?”二人直答道:“在下王虚一、刘化二,特来与尊客籴些谷子。”包公道:“借银来看。”当时虚一递出银子,议定价钱,发谷二十余车布在岸上。那二人见了谷,先撮将去了。少顷,那二人假相埋怨,说是籴亏了,将谷退回还尤客人,取银另买。包公遂付还原银,看将原谷搬入船仓。等待那二人去后,开舱板验看,一船之谷并无一粒。
包公回衙,心生一计,出示晓谕百姓,建立兴贤祠缺少钱粮,有民出粮一百担者,给冠带荣身;出谷三百担者,给下帖免差。令耆老各报乡村富户。
当时王虚一、刘化二抟得谷上千余担,有耆老不忿他家谷多,即报他在官。
他二人欲图免差,虽被耆老报作富户,自以为庆。包公见报王虚一等名,即差薛霸牌唤他到厅领取下帖。那二人见了牌上领帖二字,遂集人运谷来府交割。包公见谷内有靛子,果然是我原谷,喝问:“王虚一、刘化二,你乃是有名光棍,今日这多谷从何而来?”王、刘二人道:“是小人收租来的。”
初不肯认,包公骂道:“这贼好胆大。你前次抟去蒋钦谷,后又抟我的谷,还要硬争。这谷我原日放有靛子作记,你看是不是?”便令左右将虚一、化二捆打一百,二人受刑不过,一款招认。包公便将二人拟徒,追还义仓原谷,并追还蒋钦之谷,人共称快。
二十一 彭监生丢妻做裁缝 王明一知情放生路
话说山东有一监生,姓彭名应凤,同妻许氏上京听选,来到西华门,寓王婆店安歇,不觉选期还有半年。欲要归家,路途遥远,手中空乏,只得在此听候。许氏终日在楼上刺绣枕头、花鞋,出卖供馔。时有浙江举人姚弘禹,寓褚家楼,与王婆楼相对,看见许氏貌赛桃花,径访王婆问道:“那娘子何州人氏?”王婆答道:“是彭监生妻室。”禹道:“小生欲得一叙,未知王婆能方便否?”王婆知禹心事,遂萌一计,答道:“不但可以相通,今监生无钱使用,肯把出卖。”禹道:“若如此,随王婆区处,小生听命。”话毕相别。王婆思量那彭监生今无盘费,又欠房银。遂上楼看许氏,见他夫妇并坐。王婆道:“彭官人,你也去午门外写些榜文,寻些活计。”许氏道:“婆婆说得是,你可就去。”应风听了,随即带了一枝笔,前往午门讨些字写。
只见钦天监走出一校尉,扯住应凤问道:“你这人会写字么?”遂引应凤进钦天监见了李公公,李公公唤他在东廊抄写表章。至晚,回店中与王婆、许氏道:“承王婆教,果然得入钦天监李公公衙门写字。”许氏道:“如今好了,你要用心。”王婆听了此言,喜不自胜,遂道:“彭官人,那李公公爱人勤谨,你明日到他家去写,一个月不要出来,他自敬重你,日后选官他亦扶持。娘子在我家中,不必挂念。”应凤果依其言,带儿子同去了,再不出来。王婆遂往姚举人下处说监生卖亲一事,禹听了此言大悦,遂问王婆几多聘礼。王婆道:“一百两。”禹遂将银七十,又谢银十两,俱与王婆收下。
王婆道:“姚相公如今受了何处官了?”禹道:“陈留知县。”王婆道:“彭官人说叫相公行李发船之时,他着轿子送到船边。”禹道:“我即起程去到张家湾船上等候。”王婆雇了轿子回见许氏道:“娘子,彭官人在李公公衙内住得好了,今着轿子在门外,接你一同居住。”许氏遂收拾行李上轿,王婆送至张家湾上船。许氏下轿见是官船俟候迎接他,对土婆道:“彭官人接我到钦天监去,缘何到此?”王婆道:“好叫娘子得知,彭官人因他穷了,怕误了你,故此把你出嫁于姚相公,相公今任陈留知县,又无前妻,你今日便做奶奶可不是好!彭官人现有八十两婚书在此,你看是不是?”许氏见了,低头无语,只得随那姚知具上任去了。
彭监生过了一月出来,不见许氏,遂问王婆。王婆连声叫屈:“你那日叫轿子来接了他去,今要骗我家银,假捏不见娘子诓我。”遂要去投五城兵马。那应凤因身无钱财,只得小心别过王婆,含泪而去。又过半年,身无所倚,遂学裁缝。一日,吏部邓郎中衙内叫裁缝做衣,遇着彭应凤,遂入衙做了半日衣服。适衙内小仆进才递出二馒头来与裁缝当点心,应凤因儿子睡浓,留下馒头与他醒来吃。进才问道:“师傅你怎么不用馒头?”应凤将前情一一对进才泣告,我今不吃,留下与儿子充饥。进才入衙报知夫人。彼时那邓郎中也是山东人氏,夫人闻得此言,遂叫进才唤裁缝到屏帘外问个详细,应凤仍将被拐苦情泣诉一番。夫人道:“监生你不必做衣,就在衙内往,俟候相公回,我对他讲你的情由,叫他选你的官。”不多时邓郎中回府,夫人就道:“相公,今日裁缝非是等闲之人,乃山东听选监生,因妻子被拐,身无盘费,故此学艺度日,老爷可念乡里情分,扶持他一二。”郎中唤应凤问道:“你既是监生,将文引来看。”应凤在胸前袋内取出文引,郎中看了,果然是实,道:“你选期在明年四月方到。你明日可具告远方词一纸,我就好选你。”应凤大喜,写词上吏部具告远方。邓郎中径除他做陈留县县丞。应凤领了凭往王婆家辞行。王婆问:“彭相公恭喜,今选哪里官职?”应凤道:“陈留县县丞。”王婆忽然心中惶惶无计,遂道:“相公,你大官在我家数年,怠慢了他。今取得一件青布衣与大官穿,我把五色绢片子代他编了头上髻子。相公几时启程?”应凤道:“明日就行。”应凤相别而去。
王婆唤亲弟王明一道:“前日彭监生今得官,邓郎中把五百两金子托他寄回家里,你可赶去杀了他头来我看。劫来银子,你拿二分,我受一分。”
明一依了言语,星夜赶到临清,喝道:“汉子休走!”拔刀就砍,只见刀望后去,明一道:“此何冤枉?”遂问:“那汉子,曾在京师触怒了何人?”
应凤泣告王婆事情,明一亦将王婆要害之事说了一番,遂将孩儿头发编割下,应凤又把前日王婆送的衣服与之而去。明一回来见王婆道:“彭监生是我杀了,今有发编、衣服为证。”王婆见了,心中大喜,道:“祸根绝矣!”
应凤到了陈留上任数月,孩儿游入姚知县衙内,夫人见了:这儿子是我生的,如何到此?又值弘禹安排筵席,请二官长相叙,许氏屏风后觑看,果是丈夫彭生,遂抢将出来。应凤见是许氏,相抱大哭一场,各叙原因。时姚知县吓得哑口无言。夫妇二人归衙去了,母子团圆。应凤告到开封府,包公大怒,遂表奏朝廷,将姚知县判武林卫充军;差张龙、赵虎往京城西华门速拿王婆到来,先打一百,然后拷问,从直招了,押往法场处斩。大为痛快。
二十二 孙氏子下毒害张虚 谢厨子招认求宽恕
话说包公在陈州赈济饥民,事毕,忽把门公吏入报,外面有一妇人,左手抱着一个小孩子,右手执着一张纸状,悲悲切切称道含冤。包公听了道:“吾今到此,非只因赈济一事,正待要体察民情,休得阻挡,叫她进来。”
公人即出,领那妇人跪在阶下。包公遂出案看那妇人,虽是面带惨色,其实是个美丽佳人。问:“汝有何事来告?”妇人道:“妾家离城五里,地名莲塘。妾姓吴,嫁张家,丈夫名虚,颇识诗书。近因交结城中孙都监之子名仰,来往日久,以为知己之交。一日,妾夫因往远处探亲,彼来吾家,妾念夫蒙他提携,自出接待。不意孙氏子起不良之意,将言调戏妾身,当时被妾叱之而去。过一二日,丈夫回来,妾将孙某不善之意告知丈夫,因劝他绝交。丈夫是读书人,听了妾言,发怒欲见孙氏子,要与他定夺。妾又虑彼官家之子,又有势力,没奈何他,自今只是不睬他便了。那时丈夫遂绝不与他来往。将一个月,至九月重阳日,孙某着家人请我丈夫在开元寺中饮酒,哄说有甚么事商议。到晚丈夫方归,才入得门便叫腹痛,妾扶入房中,面色变青,鼻孔流血。乃与妾道:“今日孙某请我,必是中毒。”延至三更,丈夫已死。未过一月,孙某遣媒重赂妾之叔父,要强娶妾,妾要投告本府,彼又叫人四路拦截,道妾若不肯嫁他,要妾死无葬身之地。昨日听得大人来此赈济,特来诉知。”包公听了,问道:“汝家还有甚人?”吴氏道:“尚有七十二岁婆婆在家,妾只生下这两岁孩儿。”包公收了状子,发遣吴氏在外亲处伺候。
密召当坊里甲问道:“孙都监为人如何?”里甲回道:“大人不问,小里甲也不敢说起。孙都监专一害人,但有他爱的便被他夺去。就是本处官府亦让他三分。”包公又问:“其子行事若何?”里甲道:“孙某恃父势要,近日侵占开元寺腴田一顷,不时带领娼妓到寺中取乐饮酒,横行乡村,奸宿庄家妇女,哪一个敢不从他。寺中僧人恨入骨髓,只是没奈何他。”
包公闻言,嗟叹良久,退入后堂,心生一计。次日,扮作一个公差模样,后门出去,密往开元寺游玩,正走至方丈,忽报孙公子要来饮酒,各人回避。
包公听了暗喜,正待根究此人,却好来此。即躲向佛殿后在窗缝里看时,见孙某骑一匹白马,带有小厮数人,数个军人,两个城中出名妓女,又有个心腹随侍厨子。孙某行到廊下,下了马,与众人一齐入到方丈,坐于圆椅上,寺中几个老僧都拜见了。霎时间军人抬过一席酒,排列食味甚丰,二妓女侍坐歌唱服侍,那孙某昂昂得意,料西京势要惟我一人。包公看见,性如火急,怎忍得住!忽一老僧从廊下经过,见包公在佛殿后,便问:“客是谁?”包公道:“某乃本府听候的,明日府中要请包大尹,着我来叫厨子去做酒。正不知厨子名姓,住在哪里。”僧人道:“此厨子姓谢,住居孙都监门首。今府中着此人做酒,好没分晓。”包公问:“此厨子有何缘故?”老僧道:“我不说尔怎得知。前日孙公子同张秀才在本寺饮酒,是此厨子服侍,待回去后,闻说张秀才次日已死。包老爷是个好官,若叫此人去,倘服侍未周,有些失误,本府怎了?”包公听了,即抽身出开元寺回到衙中。
次日,差李虎径往孙都监门首提那谢厨子到阶下。包公道:“有人告你用毒药害了张秀才,从直招来,饶你的罪。”谢厨初则不肯认,及待用长枷收下狱中,狱卒勘问,谢厨欲洗己罪,只得招认用毒害死张某情由,皆由于孙某使令。包公审明,就差人持一请帖去请孙公子赴席,预先吩咐二十四名无情汉严整刑具伺候。不移时报公子来到,包公出座接入后堂,分宾主坐定,便令抬过酒席。孙仰道:“大尹来此,家尊尚未奉拜,今日何敢当大尹盛设。”
包公笑道:“此不为礼,特为公子决一事耳。”酒至二巡,包公袖中取出状一纸递与孙某道:“下官初然到此,未知公子果有此事否?”孙仰看见是吴氏告他毒死他丈人状子,勃然变色,出席道:“岂有谋害人而无佐证?”包公道:“佐证已在。”即令狱中取出谢厨子跪在阶下,孙仰吓得浑身水淋,哑口无言。包公着司吏将谢厨招认情由念与孙仰听了。孙仰道:“学生有罪,万望看家尊分上。”包公怒道:“汝父子害民,朝廷法度,我决不饶。”即唤过二十四名狠汉,将孙仰冠带去了,登时揪于堂下打了五十,孙仰受痛不过,气绝身死。包公令将尸首曳出衙门,遂即录案卷奏知仁宗,圣旨颁下:孙都监残虐不法,追回官诰,罢职为民;谢厨受雇工人用毒谋害人命,随发极恶郡充军;吴氏为夫伸冤已得明白,本处有司每月给库钱赡养其家;包卿赈民公道,于国有光,就领西京河南府到任。敕旨到日,包公依拟判讫。自是势宦皆为心寒。
二十三 孙船艄谋财杀情妇 冤和尚落井误坐牢
话说东京城三十里有一董长者,生一子名董顺,住居东京城之马站头,造起数间店宇,招接四方往来客商,日获进益甚多,长者遂成一富翁。董顺因娶得城东茶肆杨家女为妻,颇有姿色,每日事公姑甚是恭敬,只是嫌其有些风情,顺又常出外买卖,或一个月一归,或两个月一归。城东十里外有个船艄名孙宽,每日往来董家店最熟,与杨氏笑语,绝无疑忌,年久月深,两下情密,遂成欢娱,相聚如同夫妇。
宽伺董顺出外经商,遂与杨氏私约道:“吾与娘子情好非一日,然欢娱有限,思恋无奈。娘子不若收拾所有金银物件,随我奔走他方,庶得永为夫妇。”杨氏许之。乃择十一月二十一日良辰,相约同去。是日杨氏收拾房中所有,专等孙宽来。黄昏时,忽有一和尚称是洛州翠玉峰大悲寺僧道隆,因来此方抄化,天晚投宿一宵。董翁平日是个好善之人,便开店房,铺好床席款待,和尚饭罢便睡。时正天寒欲雪,董翁夫妇闭门而睡。二更时候,宽叩门来,杨氏遂携所有物色与宽同去。出得门外,但见大阻雨湿,路滑难行。
杨氏苦不能走,密告孙宽道:“路宽同去。出得门外,但见天阻雨湿,路滑难行。杨氏苦不能走,密告孙宽道:“路滑去不得,另约一宵。”宽思忖道:万一迟留,恐漏泄此事。又见其所有物色颇富,遂拔刀杀死杨氏,却将金宝财帛夺去,置其尸于古井中而去。未几,和尚起来出外登厕,忽跌下古井中,井深数丈,无路可上。至天明,和尚小伴童起来,遍寻和尚不见,遂唤问店主。董翁起来,遍寻至饭时,亦不见杨氏,径入房中看时,四壁皆空,财帛一无所留。董翁思量,杨氏定是与和尚走了,上下山中直寻至厕屋古井边。
但见芦草交加,微露鲜血,忽闻井中人声,董翁遂请东舍王三将长梯及绳索直下井中,但见下边有一和尚连声叫屈,杨氏已杀死在井中。王三将绳缚了和尚,吊上井来,众人将和尚乱拳殴打,不由分说,乡邻里保具状解入具衙。
知县将和尚根勘拷打;要他招认。和尚受苦难禁,只得招认,知县遂申解府衙。
包公唤和尚问及缘由,和尚长叹道:“前生负此妇死债矣。”从直实招。
包公思之:他是洛州和尚,与董家店相去七百余里,岂有一时到店能与妇人相通期约?必有冤屈。遂将和尚散禁在狱。日夕根探,竟无明白。偶得一计,唤狱司就狱中所有大辟该死之囚,将他密地剃了头发,假作僧人,押赴市曹斩首,称是洛州大悲寺僧,为谋杀董家妇事今已处决。又密遣公吏数人出城外探听,或有众人拟议此事是非,即来通报。诸吏行至城外三十里,因到一店中买茶,见一婆子,因问:“前日董翁家杀了杨氏,公事可曾结断否?”诸吏道:“和尚已偿命了。”婆子听了,捶胸叫屈:“可惜这和尚枉了性命。”
诸吏细问因由。婆子道:“是此去十里头有一船艄孙宽,往来董家最熟,与杨氏私通,因谋她财物故杀了杨氏,与和尚何干?”诸吏即忙回报包公。
包公便差公吏数人密缉孙宽,枷送入狱根勘,宽苦不招认,令取孙宽当堂,笑对之曰:“杀一人不过一人偿命,和尚既偿了命,安得有二人偿命之理;但是董翁所诉失了金银四百余两,你莫非捡得,便将还他,你可脱其罪名。”宽甚喜,供说:“是旧日董家曾寄下金银一袱,至今收藏柜中。”包公差人押孙宽回家取金银来到,就唤董翁前来证认。董翁一见物色,认得金银器皿及锦被一条:“果是我家物色。”包公再问董家昔日并无有寄金银之事。又唤王婆来证,孙宽仍抵赖,不肯招认。包公道:“杨氏之夫经商在外,汝以淫心戏之成奸,因利其财物遂致谋害,现有董家物色在此证验,何得强辩不招?”孙宽难以遮俺,只得一笔招成,遂押赴市曹处斩;和尚释放还山,得不至死于非命。
二十四 白鹤寺飘叶索冤债 小妇人殉节送皂靴
话说包公为开封府尹,按视治下,休息风谣。行到济南府升堂坐定,司吏各呈进军卷与包公审视,检察内中有事体轻可者,即当堂发放回去,使各安生业。正决事间,忽阶前起阵旋风,尘埃荡起,日色苍黄,堂下侍立公吏,一时间开不得眼。怪风过后,了无动静,惟包公案上吹落一树叶,大如手掌,正不知是何树叶。包公拾起,视之良久,乃遍示左右,问:“此叶亦有名否?”
内有公人柳辛认得,近前道:“城中各处无此树,亦不知树之何名。离城二十五里有所白鹤寺,山门里有此树二株,又高又大,条干茂盛,此叶乃是白鹤寺所吹来的。”包公道:“汝果认得不错么?”柳辛道:“小人居住寺旁,朝夕见之,如何会认差了?”
包公知有不明之事,即令乘轿去白鹤寺行香,寺中僧行连忙出迎,接入方丈坐定,茶罢,座下风生。包公忆昨日旋风又起,即差柳辛随之而去,柳辛领诺,那一阵风从地下滚出方丈,直至其树下而息,柳辛回复包公。包公道:“此中必有缘故。”乃令柳辛锄开看之,见一条破席包卷着一个十八、九岁的妇人在内,看验身上并无伤痕,只唇皮迸裂,眼目微露,撬开口视之,乃一根竹签直透咽喉。将尸掩了,再入方丈召集众僧行问之。众僧各道:“不知其故。”一时根究不出,转归府中,退入私衙后,近夜,秉烛默坐,自忖:寺门里缘何有妇人死尸?就是外人有不明之事,亦当埋向别处,自然是僧行中有不良者谋杀此妇,无处掩藏,故埋树下。思忖良久,将近一更,不觉困倦,隐几而卧。忽梦见一青年妇人哭拜阶下道:“妾乃城外五里村人氏,父亲姓索名隆,曾做本府狱卒。妾名云娘,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夜,与家人入城看灯,夜半更深,偶失伙伴,行过西桥,遇着一个后生,说是与妾同村,指引妾身回去。行至半路又一个来,却是一个和尚。妾月下看见,即欲走转城中,被那后生在袖中取出毒药来,扑入妾口中,即不能言语,径被二人拖入寺中。妾知其欲行污辱,思量无计,适见倒篱竹签,被妾拔下,插入喉中而死。将妾随行首饰尽搜捡去,把尸埋于树下。冤魂不散,乞为伸理。”
包公正待细问,不觉醒来,残烛犹明,起行徘徊之间,见窗前遗下新皂靴一只,包公计上心来。次日升堂,并不与人说知,即唤过亲随黄胜,吩咐:“汝可装作一皮匠,密密将此皂靴挑在担上,往白鹤寺各僧房出卖,有人来认,即来报我。”胜依言来到寺中,口称叫卖僧靴。正值各僧行都闲在舍里,齐来看买。内一少年行者提起那新靴来,看良久道:“此靴是我日前新做的,藏在房舍中,你如何偷在此来?”黄胜初则与之争辩,及行者取出原只来对,果是一样。黄胜故意大闹一场,被行者众和尚夺得去了。胜忙走回报,包公即差集公人围绕白鹤寺,捉拿僧行,当下没一个走脱,都被解入衙中,先拘过认靴的行者来,审问谋杀妇人根由。行者心惊胆落,不待用刑,从实一一招出逼杀索氏情由。包公将其口同叠成案卷,当堂判拟行者与同谋和尚二人为用毒药以致逼死索氏,押上街心斩首示众;其同寺僧知情不报者,发配充军。后包公回京奏知,仁宗大加钦奖,下敕有司为索氏茔其坟而旌表之。
二十五支 弘度试假反成真 轻狂子受托变死鬼
却说临安府民支弘度,痴心多疑,娶妻经正姑,刚毅贞烈。弘度尝问妻道:“你这等刚烈,倘有人调戏你,你肯从否?”妻子道:“吾必正言斥骂之,人安敢近?”弘度道:“倘有人持刀来要强奸,不从便杀,将如何?”
妻道:“吾任从他杀,决不受辱。”弘度道:“倘有几人来捉住成奸,不由你不肯,却又如何?”妻道:“吾见人多,便先自刎以洁身明志,此为上策;或被其污,断然自死,无颜见你。”弘度不信,过数日,故令一人来戏其妻以试之,果被正姑骂去。弘度回家,正姑道:“今日有一光棍来戏我,被我斥骂而去。”再过月余,弘度令知友于漠、应信、莫誉试之。于谟等皆轻狂浪子,听了弘度之言,突入房去。于谟、应信二人各捉住左右手,正姑不胜发怒,求死无地。莫誉乃是轻薄之辈,即解脱其下身衣裙。于谟、应信见污辱太甚,遂放手远站。正姑两手得脱,即挥起刀来,杀死莫誉。吓得于漠、应信走去。正姑是妇人无胆略,恐杀人有祸,又性暴怒,不忍其耻,遂一刀自刎而亡。
于谟驰告弘度,此时弘度方悔是错,又恐外家及莫誉二家父母知道,必有后患。乃先去呈告莫誉强奸杀命,于谟、应信明证。包公即拘来问,先审干证道:“莫誉强奸,你二人何得知见?”于谟道:“我与应信去拜访弘度,闻其妻在房内喊骂,因此知之。”包公道:“可曾成奸否?”应信道:“莫誉才人即被斥骂,持刀衣死,并未成奸。”包公对支弘度道:“你妻幸未污辱,莫誉已死,这也罢了。”弘度道:“虽一命抓一命,然彼罪该死,我妻为彼误死,乞法外情断,量给殡银。”包公道:“此亦使得。着令莫誉家出一棺木来贴你。但二命非小,我须要亲去验过。”及去相验,见经氏刎死房门内,下体无衣;莫誉杀死床前,衣服却全。包公即诘于谟、应信道:“你二人说莫誉才入便被杀,何以尸近床前?你说并未成奸,何以经氏下身无衣?
必是你三人同入强奸已毕后,经氏杀死莫誉,因害耻羞,故以自刎。”将二人夹起,令从直招认。二人并不肯认。包公就写审单,将二人俱以强奸拟下死罪。于谟从实诉道:“非是我二人强奸,亦非莫誉强奸,乃弘度以他妻常自夸贞烈,故令我等三人去试他。我二人只在房门口,莫誉去强抱,剥其衣服,被经氏闪开,持刀杀之,我二人走出。那经氏真是烈女,怒想气激,因而自刎。支弘度恐经氏及莫誉两家父母知情,告他误命,故抢先呈告,其实意不在求殡银也。”弘度哑口无辩。包公听了,即责打三十,又对于谟等道:“莫誉一人,岂能剥经氏衣裙,必汝二人帮助之后,见莫誉有恶意,你二人站开,经氏因刺死莫誉,又恐你二人再来,故先行自刎。经氏该旌奖,汝二人亦并有罪。”于谟、应信见包公察断如神,不敢再辩半句。包公将此案申拟,支弘度秋后处斩,又旌奖经氏,赐之匾牌,表扬贞烈贤名。
二十六 假奶婆借宿成好情 小婢女露言陷鱼沼
话说有张英者,赴任做官,夫人莫氏在家,常与侍婢爱莲同游华严寺。
广东有一珠客邱继修,寓居在寺,见莫氏花容绝美,心贪爱之。次日,乃妆作奶婆,带上好珍珠,送到张府去卖。莫氏与他买了几粒,邱奶婆故在张府讲话,久坐不出。时近晚来,莫夫人道:“天色将晚,你可去得。”邱奶婆乃去,出到门首复回来道:“妾店去此尚远,妾一孤身妇人,手执许多珍珠,恐遇强人暗中夺去不便,愿在夫人家借宿一夜,明日早去。”莫氏允之,令与婢爱莲在下床睡。一更后,邱奶婆爬上莫夫人床上去道:“我是广东珠客,见夫人美貌,故假妆奶婆借宿,今日之事乃前生宿缘。”莫夫人以丈夫去久,心亦甚喜。自此以后,时常往来与之奸宿,惟爱莲知之。
过半载后,张英升任回家。一日,昼寝,见床顶上有一块唾干。问夫人道:“我床曾与谁人睡?”夫人道:“我床安有他人睡。”张英道:“为何床上有块唾干?”夫人道:“是我自唾的。”张英道:“只有男子唾可自下而上,妇人安能唾得高?我且与你同此睡着,仰唾试之。”张英的唾得上去,夫人的唾不得上。张英再三追问,终不肯言。乃往鱼池边呼婢爱莲问,爱莲被夫人所嘱,答道:“没有此事。”张英道:“有刀在此。你说了则罪在夫人,不说便杀了你,丢在鱼池中去。”爱莲吃惊,乃从直说知。张英听了,便想要害死其妻,又恐爱莲后露丑言,乃推入池中浸死。
本夜,张英睡至二更,谓妻道:“我睡不着,要想些酒吃。”莫氏道:“如此便叫婢去暖来。”张英道:“半夜叫人暖酒,也被婢女所议。夫人你自去大埕中取些新红酒来,我只爱吃冷的。”莫氏信之而起。张英潜蹑其后,见莫氏以机子衬脚向埕中取酒,即从后提起双脚推入酒埕中去,英夏入房中睡。有顷,谅已浸死,故呼夫人不应,又呼婢道:“夫人说她爱吃酒,自去取酒,何许多时不来,叫又不应,可去看来。”众婢起来,寻之不见,及照酒埕中,婢惊呼道:“夫人侵死酒埕中了。”张英故作慌张之状,揽衣而起,惊讶痛悼。
次日,请莫氏的兄弟来看入殓,将金珠首饰锦绣衣服满棺收贮。因寄灵柩于华严寺,夜令二亲随家人开棺,将金珠首饰锦绣衣服尽数剥起。次日,寺僧来报说,夫人灵柩被贼开了,劫去衣财。张英故意大怒,同诸舅往看,棺木果开,衣财一空,乃抚棺大哭不已,再取些铜首饰及布衣服来殓之。因穷究寺中藏有外贼,以致开棺劫财,僧等皆惊惧无措,尽来磕头道:“小僧皆是出家人,不敢作犯法事。”张英道:“你寺中更有何人?”僧道:“只有一广东珠客在此寄居。”英道:“盗贼多是此辈。”即锁去送县,再补状呈进。知县将继修严刑拷打一番,勒其供状,邱继修道:“开棺劫财,本不是我;但此乃前生冤债,甘愿一死。”即写供招承认。
那时包公为大巡,张英即去面诉其情,嘱令即决继修以完其事,便好赴任。包公乃取邱继修案卷夜间看之,忽阴风飒飒,不寒而栗。自忖道:莫非邱犯此事有冤?反复看了数次,不觉打困,即梦见一丫头道:“小婢无辜,白昼横推鱼沼而死;夫人养汉,清宵打落酒埕而亡。”包公醒来,乃是一梦。
心忖道:此梦甚怪。但小婢、夫人与开棺事无干,只此棺乃莫夫人的。明日且看何如。次日,吊邱继修审道:“你开棺必有伙伴,可报来。”继修道:“开棺事实不是我;但此是前生注定,死亦甘心。”包公想:那夜所梦夫人酒埕亡之联,便问道:“那莫夫人因何身亡?”继修道:“闻得夜间在酒埕中浸死。”包公惊异与梦中言语相合,但夫人养汉这一句未明,乃问道:“我已访得夫人因养汉被张英知觉,推入酒埕浸死。今要杀你甚急,莫非与你有奸么?”继修道:“此事并无人知,惟小婢爱莲知之。闻爱莲在鱼池浸死,夫人又已死,我谓无人知,故为夫人隐讳,岂知夫人因此而死。必小婢露言,张英杀之灭口。”包公听了此言,全与梦中相符,知是小婢无故屈死,故阴灵来告。
少顷,张英来相辞,要去赴任。包公写梦中的话递与张英看,英接看了,不觉失色。包公道:“你闺门不肃,一当去官;无故杀婢,二当去官;开棺赖人,三当去官。更赴任何为?”张英跪道:“此事并无人知,望大人遮庇。”
包公道:“你自干事,人岂能知!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,鬼不告我,我岂能知?你夫人失节该死,邱继修奸命妇该死,只爱莲不该死。若不淹死小婢,则无冤魂来告你,官亦有得做,丑声亦不露出,继修自合就死,岂不全美!”
说得张英羞脸无言。是秋将邱继修斩首,即上本章奏知朝廷,张英治家不正,杀婢不仁,罢职不叙。
二十七 隔墙贼劫财坑店主 宋商客认银报仇冤
话说江西南昌府有一客人,姓宋名乔,负白金万余两往河南开封府贩卖红花,过沈丘县寓曹德克家。是夜,德克备酒接风,宋乔尽饮至醉,自入卧房,解开银包,秤完店钱,以待明日早行。不觉间壁赵国桢、孙元吉一见就起谋心,设下一计,声言明日去某处做买卖。次日,跟乔来到开封府,见乔搬寓龚胜家,自入城去了。孙、赵二人遂叩龚胜门叫:“宋乔转来。”胜连忙开门,孙赵二人腰间拔出利刀,捉胜要杀,胜急奔入后堂,喊声:“强人至此!”往后走出。国桢、元吉将乔银两一一挑去,投入城中隐藏,住东门口。
乔回龚宅,胜将强盗劫银之事告知,乔遂入房看银,果不见了。心忿不已。暗疑胜有私通之意,即具状告开封府。包公差张千、李万拿龚胜到厅,审问道:“这贼大胆包身,通贼谋财,罪该斩首。”吩咐左右拷打一番。龚胜哀告:“小人平生看经念佛,不敢非为。自宋乔入家,即刻遭强盗劫去银两,日月三光可证。小人若有私通,粉身碎骨亦当甘受。”包公听了,喝令左右将胜收监,密探消息,一年无踪。包公沉吟道:“此事这等难断。”自己悄行禁中,探龚胜在那里如何。闻得胜在禁中焚香诵经,一祝云:“愿黄堂功业绵绵,明伸胜的苦屈冤情”;二祝云:“愿吾儿学书有进”;三祝云:“愿良天保佑我出监,夫妇偕老。”包公听了自思:此事果然冤屈。又唤张千拘原告客人宋乔来审:“你一路来可在何处住否?”乔答道:“小人只在沈丘县曹德克家歇一晚。”包公听了此言退堂。次日,自扮南京客商,径往沈丘县投曹德克家安歇,托买毡套,凡遇酒店进去饮酒,已经数月。
忽一日,同德克往景宁桥买套,又遇店吃酒,遇着二人亦在店中饮酒,那二人见德克来,与他拱手动问:“这客官何州人氏?”克答道:“南京人氏。”二人遂与德克笑道:“如今赵国桢、孙元吉获利千倍。”克道:“莫非得了天财?”那二人道:“他两人去开封府做买卖,半月间,捡银若干。
就在省城置家,买田数顷,有如此造化。”包公听了心想:宋乔事必是这二贼了。遂与德克回家,问及方才二人姓甚名谁。克道:“一个唤作赵志道,一个唤作鲁大郎。”包公记了名字。次日,唤张千收拾行李回府,复令赵虎带数十匹花绫锦缎,径往省城借问赵家去卖。赵虎入其家,国桢起身问:“客人何处?”虎道:“杭州人,名松乔。”桢遂拿五匹缎来看,问:“这缎要多少价?”松乔道:“五匹缎要银十八两。”桢遂将银锭三个,计十二两与讫。元吉见国桢买了,亦引松到家,仍买五匹,给六锭银十二两与之。虎得了此银,忙奔回府报知。
包公将数锭银吩咐库吏藏在匣中,与别锭银同放在内,唤张千拘宋乔来审。乔至厅跪卜,包公将匣内银与乔看,乔亦认得数锭云:“小的不瞒老爷说,江西银子青丝出火,匣内只有这几锭是小人的,望老爷做主,万死不忘。”
包公唤张千将乔收监,急差张龙、李万往省城捉拿赵国桢、孙元吉,又差赵虎往沈丘县拘赵志道、鲁大郎。至第三日,四人俱赴厅前跪下,包公大怒道:“赵国桢、孙元吉,你这两贼全不怕我,黑夜劫财,坑陷龚胜,是何道理?
罪该万死,好好招来。” 孙、赵二人初不肯招认,包公即唤志道、大郎道:“你说半月获利之事,今日敢不直诉!”那二人只得直言其情。桢与元吉俯首无词,从直供招。包公令李万将长枷枷起,捆打四十;唤出宋乔,即给二家家产与乔;发出龚胜,赏银回家务业;又发放赵、鲁二人回去;吩咐押赵国桢、孙元吉到法场斩首,自此民皆安堵。
二十八 叶广妻惹奸招窃贼 吴外郎备银露赃物
话说河南开封府阳武县有一人,姓叶名广,娶妻全氏,生得貌似西施,聪明乖巧,居住村僻处,正屋一间,少有邻舍。家中以织席为生,妻勤纺绩,仅可度活。一日,叶广将所余银只有数两之数,留一两五钱在家,与妻作食用纺绩之资,更有二两五钱往西京做些小买卖营生。
次年,近村有一人姓吴名应音,年近二八,生得容貌俊秀,未娶妻室,偶经其处,窥见全氏,就有眷恋之心,随即根问近邻,知其来历,陡然恩忖一计,即讨纸笔写伪信一封,入全氏家向前施礼道:“小生姓吴名应,去年在西京与尊嫂丈夫相会,交契甚厚。昨日回家,承寄有信一封在此,吩咐自后尊嫂家或缺用,某当一任包足,候兄回日自有区处,不劳尊嫂忧心。”全氏见吴应生得俊秀,言语诚实,又闻丈夫托其周济,心便喜悦,笑容满面。
两下各自眉来眼去,情不能忍,遂各向前搂抱,闭户同衾。自此以后,全氏住在村僻,无人管此闲事,就如夫妻一般,并无阻碍。
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叶广在西京经营九载,趁得白银一十六两,自思家中妻单儿小,遂即收拾回程。在路晓行夜住,不消几日到家,已是三更时分。叶广自思:住屋一间,门壁浅薄,恐有小人暗算,不敢将银拿进家中,预将其银藏在舍旁通水阴沟内,方来叫门。是时其妻正与吴应歇宿,忽听丈夫叫门之声,即忙起来开门,放丈夫进来。吴应惊得魂飞天外,躲在门后,候开了门潜躲在外。全氏收拾酒饭与丈夫吃,略叙久别之情。食毕,收拾上床歇宿。全氏问道:“我夫出外经商,九载不归,家中极其劳苦,不知可趁得些银两否?”叶广道:“银有一十六两,我因家中门壁浅薄,恐有小人暗算,未敢带入家来,藏在舍旁通水阴沟内。”全氏听了大惊道:“我夫既有这许多银回来,可速起来收藏在家无妨。不可藏于他处,恐有知者取去。”
叶广依妻所言,忙起出外寻取。不防吴应只在舍旁窃听叶广夫妻言语,听说藏银在彼,即忙先盗去。叶广寻银不见,因与全氏大闹,遂以前情具状赴包公案前陈告其事。
包公看了状词,就将其妻勘问,必有奸夫来往,其妻坚意不肯招认。包公遂发叶广,再出告示,唤张千、李万私下吩咐:“汝可将告示挂在衙前,押此妇出外枷号官卖,其银还他丈夫,等候有人来看此妇者,即使拿来见我,我自有主意。”张李二人依其所行,押出门外将及半日,忽有吴应在外打听得此事,忙来与妇私语。张、李看见,忙扭吴应入见包公。包公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吴应道:“小人是这妇人亲眷,故来看她。”包公道:“汝既是她亲眷,可曾娶有内誊否?”吴应道:“小人家贫,未及婚娶。”包公道:“汝既未婚娶,吾将此妇官嫁于你,只要汝价银二十两,汝可即备来秤。”
吴应告道:“小人家中贫难,难以措办。”包公道:“既二十两备不出,可备十五两来。”吴应又告贫难。包公道:“谁叫你前来看他?若无十五两,如今只要汝备十二两来秤何如?”吴应不能推辞,即将所盗原银熔过十二两诣台前秤。包公将吴应发放在外,又拘叶广进衙问道:“你看此银可是你的还不是你的?”叶广认了又认,回道:“不是我的原银,小人不敢妄认。”
包公又叫叶广出外,又唤吴应来问道:“我适间叫他丈夫到此,将银给付与他,他道他妻子生得甚是美貌,心中不甘,实要银一十五两。汝可揭借前来秤兑领去,不得有误。”吴应只得回家。包公私唤张、李吩咐:“汝可跟吴应之后,看他若把原银上铺煎销,汝可便说我吩咐,其银不拘成色,不要煎销,就拿来见我。”张千领命,直跟其后。吴应又将原银上铺煎销,张千即以包公言语说了,应只得将原银三两完足。包公又叫且出去,又唤叶广认之,广看了大哭:“此银实是小人之物,不知何处得来!”包公又恐叶广妄认,冤屈吴应,又道:“此银是我库中取出,何得假认?”广再三告道:“此银是小人时时看惯的,老爷不信,内有分两可辨。”包公即令试之,果然分厘不差,就拘吴应审勘,招供伏罪,其银追完。将妇人脱衣受刑;吴应以通奸窃盗杖一百,徒三年。复将叶广夫妇判合放回,夫妇如初。
二十九 陈顺娥节烈失首级 章氏女献头全孝悌
话说福建福宁州福安县有民章达德,家贫,娶妻黄蕙娘,生女玉姬,天性至孝。达德有弟达道,家富,娶妻陈顺娥,德性贞静,又买妾徐妙兰,皆美而无子。达道二十五岁卒,达德有意利其家财,又以弟妇年少无子,常托顺娥之兄陈大方劝其改嫁。顺娥欲养大方之子元卿为嗣,以继夫后,言不改节,达德以异姓不得承祀,竭力阻挡,大方心恨之。
顺娥每逢朔望及夫生死忌日,常请龙宝寺僧一清到家诵经,追荐其夫,亦时与之言语。一清只说章娘子有意,心上要调戏她。一日,又遣人来请诵经超度,一清令来人先挑经担去,随后便到其家,见户外无人,一清直入顺娥房中去,低声道:“娘子每每召我,莫非有怜念小僧的意?乞今日见舍,恩德广大。”顺娥恐婢知觉出丑,亦低声答道:“我只叫你念经,岂有他意?
可快出去!”一清道:“娘子无夫,小僧无妻,成就好事,岂不两美。”顺娥道:“我只道你是好人,反说出这臭口话来。我叫大伯惩治你死。”一清道:“你真不肯,我有刀在此。”顺娥道:“杀也由你。我乃何等人,你敢无礼?”正要走出房来,被一清抽刀砍死,遂取房中一件衣服将头包住,藏在经担内,走出门外来叫声:“章娘子!”无人答应,再叫二、三声,徐妙兰走出来道:“今日正要念经,我叫小娘来。”走入房去,只见主母杀死,鲜血满地,连忙走出叫道:“了不得,小娘被人杀死。”隔舍达德夫妇闻知,即走来看,寻不见头,大惊,不知何人所杀,只有经担先放在厅内,一清独自空身在外。哪知头在担内,所谓搜远不搜近也。达德发回一清去:“今日不念经了。”一清将经担挑去,以头藏于三宝殿后,一发无踪了。妙兰遣人去请陈大方来,外人都疑是达德所杀,陈大方赴包巡按处告了达德。
包公将状批府提问,知府拘来审道:“陈氏是何时被杀?”大方道:“是早饭后,日间哪有贼敢杀人?惟达德左邻有门相通,故能杀之,又盗得头去。
倘是外贼,岂无人见!”知府道:“陈氏家可有奴婢使用人否?”大方道:“小的妹性贞烈,远避嫌疑,井无奴仆,只一婢妾妙兰,倘婢所杀,亦藏不得头也。”知府见大方词顺,便将达德夹起,勒逼招承,但头不肯认。审讫解报包大巡,包公又批下县详究陈顺娥首级下落结报。时尹知县是个贪酷无能之官,只将章达德拷打,限寻陈氏之头,且哄道:“你寻得头来与他全体去葬,我便申文书放你。”累至年余,达德家空如洗,蕙娘与女纺织刺绣及亲邻哀借度日,其女玉姬性孝,因无人使用,每日自去送饭,见父必含泪垂涕,问道:“父亲何日得放出?”达德道:“尹爷限我寻得陈氏头来即便放我。”玉姬回对母亲道:“尹爷说,寻得婶娘头出,即便放我父亲。今根究年余,并无踪迹,怎么寻得出?我想父亲牢中受尽苦楚,我与母亲日食难度,不如待我睡着,母亲可将我头割去,当做婶娘的送与尹爷,方可放得父亲。”
三十 周可立执孝惊神明 吕进寿仗义疏钱财
话说山东唐州民妇房瑞鸾,一十六岁嫁夫周大受,至二十二岁而夫故,生男可立仅周岁,苦节守寡,辛勤抚养儿子,可立已长成十八岁,能任薪水,耕农供母,甚是孝敬,乡里称服。房氏自思:子已长成,奈家贫不能为之娶妻,佣工所得之银,但足供我一人。若如此终身,我虽能为夫守节,而夫终归无后,反为不孝之大。乃焚香告夫道:“我守节十七年,心可对鬼神,并无变志,今夫若许我守节终身,随赐圣阳二筶;若许我改嫁以身资银代儿娶妇,为夫继后,可赐阴筶。”掷下去果是阴筶。又祝道:“筶本非阴则阳,吾未敢信。夫故有灵,渭存后为大,许我改嫁。可再得一阴筶。”又连丢二阴筶。房氏乃托人议婚,子可立泣阻道:“母亲若嫁,当在早年。乃守儿到今,年老改嫁,空劳前功。必是我为儿不孝,有供养不周处,凭母亲责罚,儿知改过。”房氏道:“我定要嫁,你阻不得我。”
上村有一富民卫思贤,年五十岁丧室,素闻房氏贤德,知其改嫁,即托媒来说合,以礼银三十两来交过。居氏对子道:“此银你用木匣封锁了与我带去,锁匙交与你,我过六十日来看你。”可立道:“儿不能备衣妆与母,岂敢要母银?母亲带去,儿不敢受锁匙。”母子相泣而别。房氏到卫门两月后,乃对夫道:“我意本不嫁,奈家贫,欲得此银代儿娶妇,故致失节。今我将银交与儿,为他娶了妇,便复来也。”思贤道:“你有此意,我前村佃户吕进禄是个朴实人,有女月娥,生得庄重,有福之相,今年十八,与你儿同年,我便为媒去说之。”房氏回儿家谓可立道:“前银恐你浪费,我故带去。今闻吕进禄有女与你同年,可将此银去娶之。”可立依允,娶得月娥入家,果然好个庄重女子。房氏见之欢喜,看儿成亲之后,复往卫门去。
谁料周可立是个孝道执方人,虽然甚爱月娥,笑容款洽,却不与她交合,夜则带衣而寝。月娥已年长知事,见如此将近一年,不得已乃言道:“我看你待我又是十分相爱,我谓你不知事,你又长大,说来你又百事晓得,如何旧年四月成亲到今正月将满一年,全不行夫妇之情,你先不与我交合,我今要强你交媾,云雨欢合,不由你假至诚也。”可立道:“我岂不知少年夫妇意乐情浓,奈娶你的银子是嫁母的,我不忍以卖母身之银娶妻奉衾枕也。今要积得三十两银还母,方与你交合。”吕氏道:“你我空手作家,只足度日,何时积得许多银?岂不终身鳏寡。”可立道:“终身还不得,誓终身不交,你若恐误青春,凭你另行改嫁别处欢乐。”吕氏道:“夫妇不和而嫁,亦是不得已;若因不得情欲而嫁,是狗彘之行也,岂忍为之。不如我回娘家与你力作,将银还了,然后来完娶;若供了我,银越难积。”可立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将月娥送至岳丈家去。
至年冬,吕进禄将女送回夫家,月娥再三推托不去,父怒遣之,月娥乃与母言其故。进禄不信,与兄进寿叙之,进寿道:“真也。日前我在侄婿左邻王文家取银,因问可立为人何如。王文对我说道:‘那人是个孝子,因未还母银不敢宿妻是实。’”进禄道:“我家若富,也把几两助他,我又不能自给,女又不肯改嫁,在我家也不是了局。”进寿道:“侄女既贤淑,侄婿又是孝子,天意必不久困此人。我正为此事已凑银二十两,又将田典银十两,共三十两与侄女去,他后来有得还我亦可,没得还我便当相赠他孝子。人生有银不在此处用,枉作守虏何为?”月娥得伯父助银,不胜欣喜,拜谢而回。
父命次子伯正送姐姐到家,伯正便回。月娥回至房中,将银摆在桌上看了一番,数过件数,乃收置橱内,然后入厨房炊饭。谁料右邻焦黑在壁缝中窥见其银,遂从门外入来偷去,其房门虽响,月娥只疑夫回入房,不出来看。少时,周可立回来,入厨房见妻,二人皆有喜色,同吃了午饭,即入房去,不见其银。问夫道:“银子你拿何处去了?”夫不知来历,问道:“我拿什么银子?”妻道:“你莫欺我,我问伯父借银三十两与你还婆婆,我数过二十五件,青绸帕包放在橱内。方才你进来房门响,是你入房中拿去,反要故意恼我。”夫道:“我进到厨房来,并未入卧房去。你伯父甚大家财,有三十两银子借你?你把这见识来图赖我,要与我成亲。我定要嫁你,决不落你圈套。”吕氏道:“原来你有外交,故不与我成亲。拿了我银去,又要嫁我,是将银催你嫁也,且何处得银还得伯父?”可立再三不信。吕氏思想今夜必然好合,谁知遇着此变,心中十分恼怒,便去自缢,幸得索断跌下,邻居救了,却去本司告首,无处追寻。
包公每夜祝告天地,讨求冤白。却有天雷打死一人,众人齐看,正是焦黑,衣服烧得干净,浑身皆炭,只裤头上一青绸帕未烧,有胆大者解下看是何物,却是银子,数之共二十五件,众人皆道:“可立夫妇正争三十两银子,说二十五件,莫非即此银也。”将来秤过,正是三十两,送吕氏认之。吕氏道:“正是。”众人方知焦黑偷银,被雷打死。惊动吕进禄、进寿、卫思贤、房氏皆闻知来看,莫不共信天道神明,咸称周可立孝心感格;吕月娥之义不改嫁,此志得明;吕进寿之仗义疏财;无不称服。由是,卫思贤道:“吕进寿百金之家耳,肯分三十金赠侄女以全其节孝;我有万金之家,只亲生二子,虽捐三百金与你之前子亦不为多。”即写关书一扇,分三百金之产业与周可立收执。可立坚辞不受道:“但以母与我归养足矣,不愿产业也。”思贤道:“此在你母意何如。”房氏道:“我久有此意,欲奉你终身,或少延残喘,则回周门。但近怀三个月身孕,正在两难。”思贤道:“孕生男女,则你代抚养,长大还我,以我先室为母,汝子有母,吾亦有前妻;若强你回我家,则你子无母,你前夫无妻,是夺人两天也。向三百产业你儿不受,今交与你,以表二年夫妇之义。”将此情呈于包公,包公为之旌表其门。房氏次年生一子名恕,养至十岁还卫家,后中经魁。
三十一 许弟兄怀恨断人嗣 乳臭子探访示线索
话说潞州城南有韩定者,家道富实,与许二自幼相交。许二家贫,与弟许三作盐客小佣人,常往河口觅客商趁钱度活。一日,许二与弟议道:“买卖我弟兄都会做,只是缺少本钱,难以措手。若只是商贾边觅些微利趁口,怎能得发达?”许三道:“兄即不言,我常要计议此事,只是没讨本钱处。
尝闻兄与韩某相交甚厚,韩家大富,何不问他借得几千钱做本,侍我兄弟加些利息还他,岂不是好。”许二道:“你说得是,只怕他不肯。”许三道:“待他不肯,再作主张。”许二依其言,次日,径来韩家相求。韩定出见许二笑道:“多时不会老兄,请入里面坐。”许二进后厅坐下,韩定吩咐家下整备酒席出来相待,二人对席而饮,酒至半酣,许二道:“久要与贤弟商议一事,不敢开口,诚恐贤弟不允。”韩定道:“老兄自幼相知,有甚话但说不妨。”许二道:“要往江湖贩些货物,缺少银两凑本,故来见弟商议要借些银子。”韩定道:“老兄还是自为,约伙伴同为?”许二不隐,直告与弟许三同往。韩定初则欲许借之,及闻得与弟相共就推托说道:“目下要解官粮,未有剩钱,不能从命。”许二知其推托,再不开言,即告酒多,辞别而去。韩定亦不甚留。当下许二回家不快,许三见兄不悦,乃问道:“兄去韩某借贷本钱,想必有了,何必忧闷?”许二道知其意,许三听了道:“韩某太欺负人,终不然我兄弟没他的本钱就成不得事么?须再计议。”遂复往河口寻觅客商去了不题。
时韩定有一养子名顺,聪明俊达,韩甚爱之。一日,三月清明,与朋友郊外踏青,顺带得碎银几两在身,以作逢店饮酒之资。是日,游至晚边,众朋友已散,独韩顺多饮几杯酒,不觉沉醉,遂伏在兴田驿半岭亭子上睡去。却遇许二兄弟过亭子边,许二认得亭子上睡的是韩某养子,遂与许三说知。
许三恨其父不肯借银,猛然怒从心卜起,对兄道:“休怪弟太毒,可恨韩某无礼,今乘此时四下无人,谋害此子以雪不借贷之恨。”许二道:“由弟所为,只宜谨密。”许三取利斧一把,劈头砍下,命丧须臾。搜检身上藏有碎银数两,尽劫剥而去,弃尸于途中,当地岭下是一村人家,内有张一者,原是个木匠,其住房后面便是兴田驿。张木匠因要往城中造作,趁早出门,正值五更初天,携了器具,行至半岭,忽见一死尸倒在途中,遍体是血,张木匠吃了一惊道:“今早出门不利,待回家明日再来吧。”抽身回去。及午后韩定得知来认时,正是韩顺,不胜痛哭,遂集邻里验看,其致命处乃是斧痕。
跟随血迹寻究,正及张木匠之家,邻里皆道是张木匠谋杀无疑,韩亦信之,即捉其夫妇解官首告。本官审勘邻证,合口指说木匠谋死,木匠夫妇有口不能分诉,仰天叫屈,哪里肯招。韩定并逼勘问,夫妇不胜拷打,夫妇二人争认。本司官见其夫妇争认,亦疑之,只监系狱中,连年不决。是时包大尹正承敕旨审决西京狱事,道过潞州,潞州所属官员出郭迎接。
包公入潞州公厅坐定,先问有司本处有疑狱否。职官近前禀道:“别无疑狱,惟韩某告发张木匠谋杀其子之情,张夫妇各争供招,事有可疑,至今监候狱中,年余未决。”包公听了乃道:“不论情之轻重,系狱者动经一年,少者亦有半载,百姓何堪,或当决者即决,可开者即放之。都似韩某一桩,天下能有几罪犯得出?”职官无言,怀惭而退。次日,包公换了小帽,领二公人自入狱中,见张木匠夫妇细问之。张木匠悲泣呜咽,将前情诉了一遍。包公想:被谋之人,不合头上砍一斧痕,且血迹又落你家,今何不甘服,必有缘故,须再勘问。次日,又提审问一连数次,张木匠所诉皆如前言。正在疑惑间,见一小孩童手持一帕饭送来与狱卒,连说几句私语,狱卒点头应之。包公即问狱卒:“适那孩童与你说什么话?”狱卒不敢直对,乃道:“那孩童报道,小人家下有亲戚来到,令今晚早些回家。”包公知其诈,迳来堂上,发遣左右散于两廊,呼那孩童入后堂,吩咐门子李十八取四十文钱与之,便问:“适见狱卒有何话说?”孩童乃是乳臭不琱之子,口快,直告道:“今午出东街,遇二人在茶店里坐,见我来,用手招入店内,那人取过铜钱五十文与我买果子吃,却教我狱中探访,今有什么包丞相审勘张木匠,看其夫妇何人承认。是此缘故,别无他事。”包公即唤张龙、赵虎吩咐道:“你同这孩子前往东街茶店里,捉得那二人来见我。”张、赵领命,便跟孩童到东街茶店里拿人,正值许二兄弟在那里候孩童回报,张、赵抢进,登时捉住,解入公厅。包公便喝道:“你谋死人奈何要他人偿命?”初则许二兄弟还抵赖不肯认,包公令孩童证其前言,二人惊骇,不能隐瞒,供出谋杀情由。及拘韩定问之,韩定方悟当日许二来借银两不允,致恨之由。包公审决明白,遂将许二兄弟偿命;放张木匠夫妇回家。民自此冤能申矣。
三十二 李贼人再盗错认妓 谢家门冤屈白于世
话说扬州高城五里,地名吉安乡,有一人姓谢名景,颇有些根基。养一子名谢幼安,娶得城里苏明之女为媳。苏氏过门后甚是贤惠,大称姑意。忽一日,苏氏有房侄苏宜来其家探亲,谢幼安以为无赖之徒,颇怠慢之,宜怀恨而去。未过半月间,幼安往东乡看管耕种,路远不能回家。是夜,有贼李强闻知幼安不在家,乘黄昏入苏氏房中躲伏。将及半夜,盗取其妇首饰,正待开房门走出,被苏氏知觉,急忙喊叫有贼,李强惧怕被捉,抽出一把尖刀,刺死苏氏而去。比及天明,谢景夫妇起来,见媳妇房门未闭,乃问:“今日尚早,缘何就开了房门?”唤声不应,其姑进房问之,见死尸倒在地下,血污满身。大叫道:“祸哉!谁人入房中杀死媳妇,偷取首饰而去。”谢景听了,慌张无措,正不知贼是谁人。及幼安庄上回来,不胜悲哀,父子根勘杀人者,十数日下见下落,乡里亦疑此事。苏家不明,只道婿家自有缘故,假指被盗所杀。苏宜深恨往日慢他之仇,陈告于刘大尹处,直告谢某欲淫其媳,不从,杀之以灭口。刘大尹拘得谢景来衙勘之,谢某直诉以被盗杀死夺去首饰之情。及刘大尹再审邻里,都道此事未必是盗杀。刘大尹又问谢景道:“宁有盗杀人而妇不喊,内外并无一人知觉?此必是你谋死,早早招认,免受刑法。”谢景不能辩白,惟叫冤枉而已。刘大尹用长枷监于狱中根究,谢景受刑不过,只得诬服,虽则案卷已成而终未决,将近一年。适包公按行郡邑,来到扬州,审决狱囚。幼安首陈告父之枉情,包公复卷再问,谢景所诉与前情无异,知其不明,吩咐禁卒散疏谢景之狱,三、五日当究下落。
却说李强既杀谢家之妇,得其首饰,隐埋未露,恶心未休。在城有姓江名佐者,极富之家,其子荣新娶,李强因乘人杂时潜入新妇房中,隐伏床下,伺夜深行盗。不想是夜房里明烛到晓,三夜如此,李强动作不得,饥困已甚,只得奔出,被江家众仆捉之,乱打一顿,商议次日解到刘衙中拷问,李强道:“我未尝盗得你物,被打极矣,若放我不首官,则两下无事;苦送到官,我自有话说。”江惧其诈,次日不首于本司,径解包衙。包公审之,李道:“我非盗也,乃是医者,被他诬执到此。”包公道:“你既不是盗,缘何私入其房?”李道:“彼妇有僻疾,令我相随,常为之用药耳。”包公审问毕,私忖道:女家初到,纵有僻疾,亦当后来,怎肯令他同行?此人相貌极恶,必是贼矣。包公根究,那李强辩论妇家事体及平昔行藏与包公知之,及包公私到江家,果与李盗所言同。包公又疑盗若初到其家,则妇家之事焉能得知详细;若与新妇同来,彼又不执为盗。思之半晌,乃令监起狱中。退后堂细忖此事,疑此盗者莫非潜入房中日久,听其夫妇枕席之语记得来说。遂心生一计,密差军牌一人往城中寻个美妓进衙,令之美饰,穿着与江家媳妇无异。
次日升堂,取出李强来证。那李只道此妇是江家新妇,乃呼妇小名道:“是你请我治病,今反执我为盗。”妓者不答,公吏皆掩口而笑。包公笑道:“强贼,你既平日相识,今何认妓为新妇?想往年杀谢家妇亦是汝矣!”即差公牌到李贼家搜取,公牌去时,搜至床下有新土,掘之,有首饰一匣,拿来见包公。包公即召幼安来认,内中拣出几件首饰乃其妻苏氏之物。李强惊服,不能抵隐,遂供招杀死苏氏之情及于江家行盗,潜伏三昼夜奔出被捉情由。审勘明白,用长枷监入狱中,问成死罪;复杖苏宜诬告之罪;谢景出狱得释。人称神异。
三十三 陈军人新婚被捕杀 刘停娘怀恨守节操
话说广州肇庆府,陈、邵二姓最为盛族。陈长者有子名龙,邵秀有子名厚。陈郎聪俊而贫,邵郎奸滑而富,二人幼年同窗读书,皆未成婚。城东刘胜原是宦族,有女惇娘聪敏,一闻父说便晓大意,年方十五,诗、词、歌、赋件件皆通,远近争欲求聘,一日,其父与族兄商议道:“惇娘年已及笄,来议亲者无数,我欲择一佳婿,不论其人贫富,不知准可以许否?”兄答道:“古人择姻惟取婿之贤行,不以贫富而论。在城陈长者有子名龙,人物轩昂,勤学诗书,虽则目前家寒,谅此人久后必当发达。贤弟不嫌,我当为媒,作成这段姻缘。”胜道:“吾亦久闻此人。待我回去商议。”即辞兄回家,对妻张氏说将惇娘许嫁陈某之事,张氏答道:“此事由你主张,不必问我。”
胜道:“你须将此意通知女儿,试其意向如何。”父母遂把适陈氏之事道知,惇娘亦闻其人,口虽不言,心深慕之矣。未过一月,邵宅命里妪来刘家议亲,刘心只向陈家,推托女儿尚幼,且待来年再议。里妪去后,刘遣族兄密往陈家通意,陈长者家贫不敢应承。刘某道:“吾弟以令郎才俊轩昂,故愿以女适从,贫富非所论,但肯许允,即择日过门。”陈长者遂应允许亲。刘某回报于弟,胜大喜,唤音裁缝即为陈某做新衣服数件,只待择取吉日送女停娘过门。
是时邵某听知刘家之女许配陈子,深怀恨道:“是我先令里妪议亲,却推女年幼,今便许适陈家。”此耻不忿,心想寻个事端陷他。次日忖道:陈家原是辽东卫军,久失在伍,今若是发配,正应陈长者之子当行,除究此事,使他不得成婚。遂具状于本司,告首陈某逃军之由。官府审理其事,册籍已除军名,无所根勘,将停其讼。邵秀家富有钱,上下买嘱,乃拘陈某听审。
陈家父子不能辩理,军批己出,陈龙发配远行,父子相抱而泣。龙道:“遭值不幸,家贫亲老,今儿有此远役,父母无依,如何放心得下。”长音道:“虽则我年迈,亲戚尚有,旦暮必来看顾;只你命愆,未完刘家之亲,不知此去还有相会日否?”龙道:“儿正因此亲事致恨于仇家,今受这大祸,亲事尚敢望哉!”父子叹气一宵。次日,龙之亲戚都来赠行,龙以亲老嘱托众人,迁辞而别。
比及刘家得知陈尤遭配之事,吁嗟不已。惇娘心如刀割,恨不及陈郎相见一面。每对菱花,幽情别恨,难以语人。次年春间,城里人疫,刘女父母双亡,费用已尽,家业凋零,房屋俱卖与他人,惇娘孤苦无依,投在姑娘家居住,姑怜念之,爱如己出。尝有人来其家与惇娘议亲,姑未知意,因以言试道:“汝知父母己丧,身无所依,先许陈氏之子,今从军远方,音耗不通,未知是生是死。今女孙青年,何不凭我再嫁一个美郎,以图终身之计?”惇娘听了泣谓姑道:“女孙听得,陈郎遭祸本为我身上起,使女儿再嫁他人,是背之不义。姑若怜我,女儿甘守姑家,以待陈郎之转,若倘有不幸,愿结来世姻缘;若要他适,宁就死路,决不相从。”其姑见其烈,再不说及此事。自此惇娘在姑家谨慎守着闺门,不是姑唤,足迹不出堂,人亦少见面。
是年十月,海寇作乱,大兵临城,各家避难迁逃,惇娘与姑亦逃难于远方。次年,海寇平息,民乃复业。比及惇娘与姑回时,厅屋被寇烧毁,荒残不堪居住,二人就租平阳驿旁舍安下。未一月,适有宦家子黄宽骑马行至驿前,正值惇娘在厨炊饮,宽见其容貌秀美,便问左右居人,是谁家之女。有人识者,近前告以城里刘某的女,遭乱寄居在此。宽次日即令人来议亲,惇娘不允,宽以官势压之,务要强婚。其姑惊惧,对惇娘道:“彼父为官,若不许嫁,如何能够在此停泊。”惇娘道:“彼要强婚,几只有死而已。姑且许他待过六十日父母孝服完满,便议过门。须缓缓退之。”姑依其言,直对来议者说知,议亲人回报于宽,宽喜道:“便过六十日来娶。”遂停其事。
忽一日,有三个军家行到驿中歇下。二军人炊饭,一军人倚驿栏而坐,适惇娘见之,入对姑道:“驿中军人来到,姑试问之从哪里来,若是陈郎所在,亦须访个消息。”姑即出见军人问道:“你等是何卫来此?”一军应道:“从辽东卫来,要赴信州投文书。”姑听说便道:“若是辽东来,辽东卫有陈龙你可识否?”军人听了,即向前作揖道:“妈妈何以识得陈龙?”姑氏道:“陈龙是妾女孙之夫,曾许嫁之,未毕婚而别,故问及他。”军人道:“今女孙可适人否?”姑道:“专等陈郎回来,不肯嫁人。”军人忽然泪下道:“要见陈某,我便是也。”姑大惊,即入内与惇娘说知。惇娘不信,出见陈龙问及当初事情,陈龙将前事说了一遍,方信是真,二人相抱而哭。二军伙闻其故,齐欢喜道:“此千里之缘,岂偶然哉!我二人带来盘费钱若干,即与陈某今宵毕姻。”于是整备酒席,二军待之舍外,陈龙、惇娘并姑三人饮于舍内,酒罢人散,陈龙与惇娘进入房中,解衣就寝,诉其衷情,不胜凄楚。次日,二军伙对陈龙道:“君初婚不可轻离,待我二人自去投文书,回来相邀,与惇娘同往辽东,永谐鱼水之欢。”言毕迳去。于是陈龙留此舍中。
与惇娘成亲才二十日,黄宽知觉陈某回来,恐他亲事不成,即遣仆人到舍中诱之至家,以逃军捕杀之,密令将尸身藏于瓦窑之中。次日,令人来逼惇娘过门。惇娘忧思无计,及闻丈夫被宽所害,就于房中自缢。姑见救之,说道:“想陈郎与你只有这几日姻缘,今已死矣,亦当绝念嫁与贵公子便了,何用自苦如此。”惇娘道:“女儿务要报夫之仇,与他同死,怎肯再嫁仇人?”
其姑劝之不从,正没奈何,忽驿卒报开封府包大尹委任本府之职,今晚来到任上,准备迎接,惇娘闻之,谢天谢地,即具状迎包公马头呈告。
包公带进府衙审实惇娘口词,惇娘悲哭,将前情之事逐一诉知。包公即差公牌拘黄宽到衙根究,黄宽不肯招认。包公想道:既谋死人,须得尸首为证,彼方肯服;若无此对证,怎得明白?正在疑惑间,忽案前一阵狂风过,包公见风起得怪异,遂喝一声道:“若是冤枉,可随公牌去。”道罢,那阵风从包公座前复绕三回,那值堂公牌是张龙、赵虎,即随风出城二十里,直旋入瓦窑里而没。张龙、赵虎入窑中看时,有一男子尸首,面色未变,乃回报包公。包公令人抬得入衙来,令惇娘认之。惇娘一见认得是丈夫尸身,痛哭起来。验身上伤痕,乃是被黄宽捉去打死之伤。包公再提严审,黄宽不能隐,遂招服焉。叠成文卷,问宽偿命,追钱殡葬,付惇娘收管;复根究出邵秀买嘱吏胥陷害之情,决配远方充军;惇娘令亲人收领,每月官给库银若干赡养度日,以便养活,终身守节,以全其烈志。
三十四 黄屠夫谋妻杀至友 李氏女再嫁明真相
话说岳州离城二十里,地名平江,有个张万,有个黄贵,二人皆宰屠为生,结交往来,情好甚密。张万家道不足,娶妻李氏,容貌秀俊。黄贵有钱,尚未有室。一日,张万生辰,黄贵持果酒来贺,张万欢喜,留待之,命李氏在旁斟酒。黄贵目视李氏,不觉动情,怎奈以嫂呼之,不敢说半句言语,至晚辞回。夜间想着李氏之容,睡不成寝,挨到五更,心生一什,准备五、六贯钱,侵早来张万家叫门。张万听得黄贵声音,起来开了门接入,问道:“贤弟有甚事来我家这早?”黄贵笑道:“某亲戚有几个猪,约我去买,恐失其信,特来邀兄同去,若有利息,当共分之。”张万甚喜,忙叫妻子起来入厨内备些早食。李氏便暖一瓶酒,整些下饭,出来见黄贵道:“难得叔叔早到寒舍,当饮一杯,以壮行色。”黄贵道:“惊动嫂嫂,万勿见罪。”遂与张万饮了数杯而行。天色尚早,赶到龙江,日出晌午。黄贵道:“已行三十余里,肚中饥饿,兄先往渡口坐着:待小弟前村沽买一瓶便来。”张万应诺,先往渡口去了。须臾间,黄贵持酒来,有意算计,他一连劝张兄,饮了数杯,又无下酒的,况行路辛苦,一时昏沉醉倒。黄贵看得前后无人,腰间拔出利刀,从张万胁下刺入,鲜血喷出而死。黄贵将尸抛入江中,尸沉,仓忙走回见李氏道:“与兄前往亲戚家买猪,不遇回来。”李氏问道:“叔叔既回,兄缘何不同回?”黄贵道:“我于龙江口相别而回。张兄说要往西庄问信,想必就回。”言罢而去。李氏在家等到晚边,不见其夫回来,自觉心下惶惶。
过三、四日,查无音信,李氏愈慌,正待叫人来请黄贵问个端的,忽黄贵慌慌张张走来道:“尊嫂,祸事到了。”李氏忙问:“何故?”黄贵曰:“适间我往庄外走一遭,遇见一起客商来说,龙江渡有一人溺水身死,我听得往看之,族中张小一亦在,果见有尸首浮泊江口,认来正是张兄,胁下不知被甚人所刺,已伤一孔,我同小一看见,移尸上岸,买棺殓之。”李氏听了,痛哭几绝。黄贵假意抚慰,辞别回去。过了数日,黄贵取一贯钱送去与李氏道:“恐嫂嫂日用欠缺,将此钱权作买办。”李氏收了钱,又念得他殡殓丈夫,又送钱物给度,甚感他恩。
才过半载,黄贵以重财买嘱里妪前往张家见李氏道:“人生一世,草茂一春,娘子如此青年,张官人已死日久,终日凄凄冷冷守着空房,何不寻个佳偶再续良姻?如今黄官人家道丰足,人物出众,不如嫁与他成一对好夫妻,岂不美哉。”李氏曰:“妾甚得黄叔叔周济,无恩可报,若嫁他甚好,怎奈往日与我夫相好,恐惹人议论。”里妪笑曰:“彼自姓黄,娘子官人姓张。
正当匹配,有何嫌疑?”李氏允诺。里妪回信,黄贵甚是欢喜,即备聘礼迎接过门。花烛之夜,如鱼似水,夫妇和睦,行则连肩,坐则并股,不觉过了十年,李氏已生二子。
时值三月,清朗时节,家家上坟挂纸,黄贵与李氏亦上坟而回,饮于房中。黄贵酒醉,乃以言挑其妻曰:“汝亦念张兄否?”李氏凄然泪下,问其故。黄贵笑曰:“本不该对你说,但今十年已生二子,岂复恨我!昔日谋死张兄于江亦是清明之日,不想你今能承我的家。”李氏带笑答曰:“事皆分定,岂其偶然。”其实心下深要与夫报仇。黄贵酒醉睡去,次日忘其所言。
李氏候贵出外,收拾衣赀逃回母家,以此事告知兄。其兄李元即为具状,领妹赴开封府首告。包公即差公牌捉黄贵到衙根勘。黄贵初不肯认,包公令人开取张万死尸检验,黄贵不能抵瞒,一一招服。乃判下:谋其命而图其妻,当处极刑。押赴市曹斩首;将黄贵家财尽归李氏,仍旌其门为义妇。后来黄贵二子因端阳竞渡俱被溺死,天报可知。
三十五 秦长孺孤弱被虐死 柳继母狠暴杀子孙
话说什封府城内有一个仕宦人家,姓秦字宗祐,排行第七,家道殷富,娶城东程美之女为妻。程氏德性温柔,治家甚贤,生一子名长孺,十数年,程氏遂死,宗祐痛悼不已。忽值中秋,凄然泪下,将及半夜,梦见程氏与之相会,语言若生,相会良久,解衣并枕,交欢之际若在生无异。云收雨散,程氏推枕先起,泣辞宗祐曰:“感君之恩,其情难忘,故得与君相会。妾他无所嘱,吾之最怜爱者,惟生子长孺,望君善抚之,妾虽在九泉亦瞑目矣。”
言罢迳去。宗祐正待挽留之,惊觉来却是梦中。次年宗祐再娶柳氏为妻,生一子名次孺。柳氏本小户人家出身,性甚狠暴,宗祐颇惧之。柳氏每见己子,则爱惜如宝;见长孺则嫉妒之,日夕打骂。长孺自知下为继母所容,又不敢与父得知,以此栖栖无依,时年已十五。一日,宗祐因出外访亲,连日不回,柳氏遂将长孺在暗空中打死,分付家下俱言长孺因暴病身死,遂葬之于城南门外。逾数日,宗祐回家,柳氏故意佯假痛哭,告以长孺病死己数日,今葬在城南门外。宗祐听得,因思前妻之言,悲不自胜,亦知此子必死于非命,但含忍而不敢言。
却说,一日,包公因三月间出郊外劝农,望见道旁有小新坟一所,上有纸钱霏霏,包公过之,忽闻身畔有人低声曰:“告相公,告相公。”连道数声。回头一看,又不见人。行数步,又复闻其声,至于终日相随耳畔不歇。
及回来又经过新坟,听其愈明。包公细思之:必有冤枉。遂问邻人里老:“此一座新坟是准家葬的?”里老回曰:“是城中秦七官人近日死了儿子,葬在此间。”包公遂令左右就与里老借锄头掘开,将坟内小儿尸身检验,果见身上有数伤痕。包公回衙,便差公人唤秦宗祐理究其事因。宗祐供言前妻程氏生男名长孺,年已十五,前日我因出外访亲回来,后妻柳氏告以长孺数日前急病而死,现葬在南门外。包公知其意,又差人唤柳氏至,将柳氏根勘,长孺是谁打死,柳氏曰:“因得暴症身死。”不肯招认。包公拍案怒曰:“彼既病死,缘何遍身尽是打痕?分明是你打死他,还要强赖!”吩咐用刑。柳氏自知理亏,不得已将打死长孺情由,尽以招认。包公判曰:“无故杀子孙,合问死罪。”遂将柳氏依条处决;宗祐不知情,发回宁家。此案可为后妻杀前妻子者榜样。
三十六 冯陈氏奇妒绝夫嗣 卫母子身死化冤魂
话说江州德化有一人,姓冯名叟,家颇饶裕,其妻陈氏,美貌无子,侧室卫氏,生有二子。陈氏自思:己无所出,减恐一旦色衰爱弛。每存妒害,无衅可乘。一日,冯叟欲置货物往四川买卖,临行吩咐陈氏,善视二子。陈氏假意应允。后至中秋,陈氏于南楼设下一宴,召卫氏及二子同来会饮;陈氏先把毒药放在酒中,举杯嘱托卫氏曰:“我无所出,幸汝有子,家业我当与汝相共,他日年老之时,皆托汝母子维持,此一杯酒,预为我日后意思。”
卫氏辞不敢当,于是痛饮尽欢而罢。是夜药发,卫氏母子七孔流血,相继而死。时卫氏年二十五岁,长子年五岁,次子三岁。当时亲邻大小莫知其故,陈氏乃诈言因暴病而死,闻者无不伤感。陈氏又诈哭甚哀,以礼葬埋。却说冯叟在外,一日忽得一梦,梦见卫氏引二子泣诉其故。意欲收拾回家,奈因货物未脱,不能如愿。且信且疑,闷闷不悦。
将及三年后,适值包公按临其地,下马升厅,正坐间,忽然阶前一道黑气冲天,须臾不见天日。包公疑必有冤。是夜点起灯烛,包公困倦,隐几而卧。夜至三更,忽见一女子,生得仪容美丽,披头散发,两手牵引二子,哭哭啼啼,跪在阶下。包公问道:“你这妇人居住何处?姓甚名淮?手牵二子到此有何冤枉?一一道来,我当与汝申雪。”女子泣道:“妾乃江州卫氏母子。因夫冯叟往四川经商,正母陈氏中秋置酒,毒杀妾母子三人,冤魂不散。
幸蒙相公按临,故特哀告,望乞垂怜,代雪冤苦。”说罢,悲泣不已,再拜而退。包公次日即唤公差拘拿陈氏审勘道:“妾子即汝子,何得生此奇妒?害及三命,绝夫之嗣,莫大之罪,有何分辩?”陈氏悔服无语,包公拟断凌迟处死。
后过二载,冯叟回家,畜一大母彘,一岁生数子,获利几倍,将欲售之于屠,忽作人言道:“我即君之妻陈氏也。平日妒忌,杀妾母子,绝君之嗣,虽包公断后,上天犹不肯释妾,复行绝恶之罚,作为母彘,今偿君债将满,未免过千刀之苦。为我传语世上妇人,孝奉公姑,和睦妯娌,勿行妒忌,欺剒妾婢,否则他日之报同我之报也。”远近闻之,俱踵其门观看。
三十七 袁仆人疑心杀雍一 张兆娘冤死诉神明
话说西京离城五里,地名永安镇,有一人姓张名瑞,家道富足,娶城中杨安之女为妻。杨氏贤惠,治家有法,长幼听从呼令。生一女名兆娘,聪明美貌,针黹精通。父母甚爱惜之,常言:此女须得一佳婿方肯许聘,十五岁尚未许人。瑞有二仆,一姓袁一姓雍。雍仆敦厚,袁仆刁诈,一日,因怒于张,被张逐出。袁疑是雍献谗言于主人,故遭遣逐,遂甚恨雍,每想以仇报之。忽一日,张瑞因庄上回家,感冒重疾,服药不效,延十数日。张自量不保,唤杨氏近前嘱道:“我无男子,只有女儿,年已长大,倘我不能好,后当许人,休留在家。雍一为人小心勤谨,家事可托之。”言罢而卒。杨氏不胜哀痛,收殓殡讫,作完功果后,杨氏便令里妪与女儿兆娘议亲。女儿闻知,抱母大哭道:“吾父死未周年,况女无兄弟,今便将女儿出嫁,母亲所靠何人?情愿在家侍奉母亲,再过两年许嫁未迟。”母听其言,遂停其事。
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张某亡过又是三、四个月,家下事务出入,内外尽是雍仆交纳,雍愈自紧密,不负主所托,杨氏总无忧虑。正值纳粮之际,雍一与杨氏说知,整备银两完官,杨氏取银一筐与雍入城,雍一领受待次日方去。适杨氏亲戚有请,杨氏携女同去赴席。袁仆知杨氏已出,抵暮入其家,欲盗彼财物,迳进里面舍房中,撞见雍一在床上打点钱贯,袁仆怒恨起来指道:“汝在主人边谗言逐我出去,如今把持家业,其实可恨。”就拔出一把尖刀来杀之,雍一措手不及,肋下被伤,一刀气绝。袁仆收取银箧,急走回来,并无人知。比及杨氏饮酒而归,唤雍一不见,走进内里寻觅,被人杀死在地。杨氏大惊,哭谓女道:“张门何大不幸?丈夫才死,雍一又被人杀死,怎生伸埋?”其女亦哭,邻人知之,疑雍一死得不明。时又有庄佃汪某,乃往日张之仇人,告首于洪知县,洪拘其母女及仆婢十数人审问,杨氏哭诉,不知杀死情由。汪指赖其母女与人通奸,雍一捉奸,故被奸夫所杀。洪信之,勘令其招,杨氏不肯诬服,连年不决,累死者数人。其母女被拷打,身受刑伤,家私消乏。兆娘不胜其苦,谓母道:“女只在旦夕死矣,只恨无人看顾母亲,此冤难明,当质之于神,母不可诬服招认,以丧名节。”言罢呜咽不止。次日,兆娘果死,杨氏感伤,亦欲自尽。狱中人皆慰劝之,方不得死。
明年,洪已迁去,包公来按西京。杨氏闻之,重贿狱官,得出陈诉。包公根勘其事,拘邻里问之,皆言雍一之死不知是谁所杀;然杨氏母女亦无污行。包公亦疑之,次日斋戒祷于城隍司道:“今有杨氏疑狱,连年不决,若有冤情,当以梦应,我为之决理。”祝罢回衙,秉烛坐于寝室。未及二更,一阵风过,吹得烛影不明,起身视之,仿佛见窗外一黑猿。包公问道:“是谁来此?”猿应道:“特来证杨氏之狱。”包公即开窗看来时,四下安静,沓无人声,不见那猿。沉吟半晌,计上心来。次日侵早升堂,取出杨氏一干人问道:“汝家有姓袁人来往否?”杨氏答道:“只丈夫在日,有走仆姓袁,已逐于外数年,别无姓袁者。”包公即差公牌拘捉袁仆,到衙勘问,袁仆不肯招认。包公又差人入袁家搜取其物,得箧一个,内有银钱数贯,拿来见包公。包公未及问,杨氏认得,是当日付与雍一盛钱完粮之物。包公审得明白,乃问袁道:“杀死人者是汝,尚何抵赖?”令取长枷监于狱中根勘。袁仆不能隐,只得供出谋杀情由。包公遂叠成文案,问袁斩罪;汪某诬陷良人,发配辽恶远方充军。遂放出杨氏并一干人回家。人或言其女姚娘发愿先死,诉神白冤之应。
三十八 蒋天秀责仆应死炁 小琴童卖鱼认凶身
话说扬州有一人姓蒋名奇,表字天秀,家道富实,平素好善。忽一日有一老僧来其家化缘,天秀甚礼待之。僧人斋罢乃道:“贫僧山西人氏,削发东京报恩寺,因为寺东堂少一尊罗汉宝像,近闻长者平昔好布施,故贫憎不辞千里而来。”天秀道:“此乃小节,岂敢推托。”即令琴童入房中对妻张氏说知,取白银五十两出来付与僧人。僧人见那白银笑道:“不要一半完满得此一尊佛像,何用许多?”天秀道:“师父休嫌少,若完罗汉宝像以后剩者,作些功果,普度众生。”僧人见其欢喜布施,遂收了花银,辞别出门。
心下忖道:适才见那施主相貌,目睚下现有一道死炁,当有大灾。彼如此好心,我今岂得不说与他知。”即回步入见天秀道:“贫僧颇晓麻衣之木,视君之貌,今年当有大厄,慎防不出,庶或可免。”再三叮咛而别。天秀入后舍见张氏道:“化缘僧人没话说得,相我今年有大厄,可笑可笑。”张氏道:“化缘僧人多有见识,正要谨慎。”时值花朝,天秀正邀妻子向后花园游赏,有一家人姓董,是个浪子,那日正与使女春香在花亭上戏耍,天秀遇见,将二人痛责一顿,董仆切恨在心。
才过一月,有一表兄黄美,在东京为通判,有书来请天秀。天秀接得书人对张氏道:“我今欲去。”张氏答道:“日前僧人说君有厄,不可出门,且儿子又年幼,不去为是。”天秀不听,吩咐董家人收拾行李,次日辞妻,吩咐照管门户而别。天秀与董家人并琴童行了数日旱路到河口,是一派水程。
天秀讨了船只,将晚,船泊陕湾。那两个艄子一姓陈一姓翁,,皆是不善之徒。董家人深恨日前被责,怀恨在心,是夜密与二艄子商议道:“我官人箱中有白银百两,行装衣赀极广,汝二人若能谋之,此货物将来均分。”陈、翁二艄笑道:“汝虽不言,吾有此意久矣。”是夜,天秀与琴童在前舱睡,董家人在后舱睡,将近三更,董家人叫声:“有贼。”天秀梦中惊觉,便探头出船外来看,被陈艄一刀就推在河里;琴童正要走时,被翁艄一棍打落水中。三人打开箱子,取出银子均分。陈、翁二艄依前撑回船去,董家人将财物走上苏州去了。当下琴童被打昏迷,幸得不死,洑水上得岸来,大哭连声。
天色渐明,忽上流头有一渔舟下来,听得岸边上有人啼哭,撑舟过来看时,却是十七、八岁的小童,满身是水,问其来由,琴童哭告被劫之事,渔翁带他下船,撑回家中,取衣服与他换了。乃问道:“汝还是要回去,还是在此间同我过活?”琴童道:“主人遭难,不见下落,如何回去得?愿随公公在此。”渔翁道:“从容为你访问劫贼是谁,再作理会。”琴童拜谢不题。
再说当夜那天秀尸首流在芦苇港里,隔岸便是清河县,城西门有一慈惠寺。正是三月十五,会作斋事和尚都在港口放水灯,见一尸首,鲜血满面,下身衣服尚在。僧人道:“此必是遭劫客商,抛尸河里,流停在此。”内中有一老僧道:“我等当发慈悲心,将此尸埋于岸上,亦是一场善事。”众僧依其言,捞起尸首埋讫,放了水灯回去。是时包公因往濠州赈济,事毕转东京,经清河县过。正行之际,忽马前一阵旋风起处,哀号不已。包公疑怪,即差张龙随此风下落,张龙领命随旋风而来,至岸中乃息,张龙回复,包公遂留止清河县。包公次日委本县官带公牌前往根勘,掘开视之,见一死尸,宛然颈上伤一刀痕。周知县检视明白,问:“前面是哪里?”公人回道:“是慈惠寺。”知县令拘僧行问之,皆言:“日前因放水灯,见一死尸流停在港内,故收埋之,不知为何而死。”知县道:“分明是汝众人谋死,尚有何说?”
因此令将这一起僧人监于狱中,回覆包公。包公再取出根勘,各称冤枉,不肯招认。包公自思:既是僧人谋杀人,其尸必丢于河中,岂肯自埋于岸上?事有可疑。因令散监众僧,将有二十余日,尚不能明。
时四月尽间,荷花盛开,本处仕女有游船之乐。忽一日琴童与渔翁正出河口卖鱼,正遇着陈、翁二艄在船上赏花饮酒,特来买鱼。琴童认得是谋死他主人的,密与渔翁说知,渔翁道:“汝主人之冤雪矣。今包大人在清河县断一狱事未决,留止在此,汝宜即往投告。”琴童连忙上岸,迳到清河县公厅中,见包公哭告主人被船艄谋死情由,现今贼人在船上饮酒。包公遂差公牌李、黄二人,随琴童来河口,将陈、翁二艄捉到公厅。包公令琴童去认死尸,回报哭诉:“正是主人,彼此二贼谋杀。”包公吩咐重刑拷问。陈、翁二艄见琴童在证,疑是鬼使神差,一款招认明白,便用长枷监于狱中,放回众僧。次日,包公取出贼人,追取原劫银两,押赴市曹斩首讫。当下只未捉得董家人。包公令琴童给领银两,用棺盛了尸首,带丧回乡埋葬。琴童谢了渔翁,带丧转扬州不题。后来天秀之子蒋士卿读书登第,官至中书舍人。董仆得财成巨商,后来在扬子江被盗杀死。天理昭彰,分毫不爽。
三十九 江盐侩责仆屈万安 红衫妇污衣挞周富
话说江州在城有两个盐侩,皆惯通客商,延接往来之客。一姓鲍名顺,一姓江名玉,二人虽是交契,江多诈而鲍敦厚,鲍侩得盐商抬举,置成大家,娶城东黄亿女为妻,生一子名鲍成,专好游猎,父母禁之不得。一日鲍成领家童万安出去打猎,见潘长者园内树上一黄莺,鲍成放一弹,打落园中。时潘长者众女孙在花园游戏,鲍成着万安入花园拾那黄莺,万安见园中有人,不敢入去。成道:“汝如何不捡黄莺还我?”万安道:“园中一群女子,如何敢闯进去,待女回转,然后好取。”鲍成遂坐亭子上歇下。及到午边,女子回转去后,万安越墙入去寻那黄莺不见,出来说知,没有黄莺儿,莫非是那一起女子捡得去了。鲍成大怒,劈面打去,万安鼻上受了一拳,打得鲜血迸流。大骂一顿,万安不敢做声,随他回去,亦不对主人说知。黄氏见家童鼻下血痕,问道:“今日令汝与主人上庄去也未曾?”万安不应,黄氏再三问故,万安只得将打猎之事说了一遍。黄氏怒道:“人家养子要读诗书,久后方与父母争气;有此不肖,专好游荡闲走,却又打伤家人。”即将猎犬打死,使用器物尽行毁坏,逐于庄所,不令回家。鲍成深恨万安,常要生个恶事捏他,只是没有机会处,忍在心头不题。
却说江侩虽亦通盐商,本利折耗,做不成家。因见鲍侩富豪,思量要图他金银。一日,忽生一计,前到鲍家叫声:“鲍兄在家否?”适鲍在外归来,入见江某,不胜之喜,便令黄氏备酒待之,江、鲍对饮。二人席上正说及经纪间事,江某大笑:“有一场大利息,小弟要去,怎奈缺少银两,特来与兄商议。”鲍问:“甚事?”江答以苏州巨商有绞锦百箱,不遇价,愿贱售回去,此行得百金本,可收其货,待价而沽,利息何啻百倍。”鲍是个爱财的人,欢然许他同去,约以来日在江口相会,江饮罢辞去。鲍以其事与黄氏说知,黄氏甚是不乐,鲍某意坚难阻,即收拾百金,吩咐万安挑行李后来。次日侵早,携金出门,将到江口,天色微明。江某与仆周富并其侄二人,备酒先在渡上等候,见鲍来即引上渡。江道:“日未出,雾气弥江,且与兄饮几杯开渡。”鲍依言不辞,一连饮了十数杯早酒,颇觉醉意。江某务劝多饮,鲍言:“早酒不消许多。”江怨道:“好意待兄,何以推故?”即袖中取出秤锤击之,正中鲍顶,昏倒在渡。二侄迳进缚杀之,取其金,投尸入江回来。
比及万安挑行李到江口,不见主人,等到日午问人,皆道未来。万安只得回去见黄氏道:“主人未知从哪条路去,已赶他不遇而回。”黄氏自觉不快,过了三、四日,忽报江某已转,黄氏即着人问之,江某道:“那日等候鲍兄来,等了半日不见来,我自己开船而去。”黄氏听了惊慌,每日令人四下寻访,并无消息。鲍成在庄上闻知,忖道:“此必万安谋死,故挑行李回来瞒过,即具状告于王知州,拘得万安到衙根问,万安苦不肯招,鲍成立地禀复,说是积年刁仆,是他谋死无疑。王知州信之,用严刑拷问,万安苦不过,只得认了谋杀情由,长枷监入狱中,结案已成,是冬,仁宗命包公审决天下死罪,万安亦解东京听审,问及万安案卷,万安悲泣不止,告以前情。包公忖道:白日谋杀人,岂无见知者?若劫主人之财,则当远逃,怎肯自回?便令开了长枷,散监狱中。密遣公牌李吉吩咐:前到江州鲍家访查此事,若有人问万安如何,只说已典刑了。李吉去了。
且说江某得鲍金,遂致大富,及闻万安抵命,心常恍惚,惟恐发露。忽夜梦一神人告道:“你得鲍金致富,屈他仆抵命,久后有穿红衫妇人发露此事,你宜谨慎。”江梦中惊醒,密记心下。一月余,果有穿红衫妇人,遣钞五百贯来问江买盐。江明白在心,迎接妇人到家,厚礼待之。妇人道:“与君未相识,何蒙重敬?”江答道:“难得娘子下顾,有失款迎,若要盐便取好的送去,何用钱买。”妇人道:“妾夫在江口贩鱼,特来求君盐腌藏,若不受价,妾当别买。”江只得从命,加倍与盐。妇人正待辞行,值仆周富捧一盆秽水过来,滴污妇人红衣。妇人甚怒,江赔小心道:“小仆失手,万乞赦宥,情愿偿衣资钱。”妇人犹怀恨而去。江怒将仆缚之,挞二日才放。周富痛恨在心,迳来鲍家,见黄氏报说某日谋杀鲍顺的事。黄氏大恨,正思议欲去首告,适李吉入见黄氏,称说自东京来,缺少路费,冒进尊府,乞觅盘缠。黄氏便问:“你自东京来可闻得万安狱事否?”李吉道:“已处决了。”
黄氏听了,悲咽不止。李吉问其故,黄氏道:“今谋杀我夫者已明白,误将此人抵命了。”李吉不隐,乃直告包公差人访查之缘由,黄氏取过花银十两,令公人带周富连夜赴东京来首告前情。包公审实明白,随遣公牌到江州,拘江玉一干人到衙根勘,江不能抵瞒,——招认,用长枷监于狱中,定了案卷,问江某叔侄三人抵命,放了万安;追还百金,给一半赏周富回去,鲍顺之冤始雪。
四十 丁千万谋财焚尸骨 乌盆子含冤赴公堂
话说包公为定州守日,有李浩者,扬州人,家私巨万,前来定州买卖,去城十余里,饮酒醉甚,不能行走,倒在路中睡去。至黄昏,有丁千、丁万,见李浩身畔资财,乘醉扛去僻处,夺其财物有百两黄金,二人平分之,归家藏下。二人又相议道:“此人酒醒不见了财物,必去定州告状,不如将他打死,以绝其根。”即将李浩打死,扛拾尸首入窑门,将火烧化。夜后,取出灰骨来捣碎,和为泥土,烧得瓦盆出来。
后定州有一王老,买得这乌盆子将盛尿用之。忽一夜起来小解,不觉盆子叫屈道:“我是扬州客人,你如何向我口中小便?”王老大惊,遂点起灯来问道:“这盆子,你若果是冤枉,请分明说来,我与你伸雪。”乌盆遂答道:“我是扬州人姓李名浩,因去定州买卖,醉倒路途,被贼人丁千、丁万夺了黄金百两,并了性命,烧成骨灰,和为泥土,做成这盆子。有此冤枉,望将我去见包太守。”王老听罢悚然,过了一夜。次日,遂将这盆子去府衙首告。包公问其备细,王老将夜来瓦盆所言诉说一遍,包公随唤手下将瓦盆拾进阶下问之,瓦盆全不答应。包公怒道:“这老儿将此事诬惑官府。”责令出去。王老被责,将瓦盆带回家下,怨恨不已。
夜来盆子又叫道:“老者休闷,今日见包公,为无掩盖,这冤枉难诉。
愿以衣裳借我,再去见包太守,待我一一阵诉,决无异说。”王老惊异。不得已,次日又以衣裳掩盖瓦盆,去见包太守说知其情。包公亦勉强问之,盆子诉告前事冤屈。包公大骇,便差公牌唤丁千、丁万。良久,公差押二人到,包公细问杀李浩因由,二人诉无此事,不肯招认。包公令收入监中根勘,竟不肯服。包公遂差人唤二人妻来根问之,二人之妻亦不肯招。包公道:“你二人之夫将李洁谋杀了,夺去黄金百两,将他烧骨为灰,和泥作盆。黄金是你收藏了,你夫分明认着,你还抵赖什么?”其妻惊恐,遂告包公道:“是有金百两,埋在墙中。”包公既差人押其妻子回家,果于墙中得之,带见包公。包公令取出丁千、丁万问道:“你妻子却取得黄金百两在此,分明是你二人谋死李浩,怎不招认?”二人面面相视,只得招认了。包公断二人谋财害命,俱合死罪,斩讫;王老告首得实,官给赏银二十两;将瓦盆并原劫之金,着令李浩亲族领回葬之。大是奇异。
四十一 贤嫂娘有言不便说 小牙簪插地喻情理
却说包公任南直隶巡按时,池州有一老者,年登八旬,姓周名德,性极风骚,心甚狡伪。因见族房寡妇罗氏,貌赛羞花,周德意欲图奸,日日来往彼家,窥调稔熟。罗氏年方少艾,被德牵动。适一日,彼此交言偷情,相约深夜来会。是夜罗氏见德来至,遂引就榻,共效鸳鸯,倏尔年余,亲邻皆知。
罗氏夫主亲弟周宗海屡次微谏不止,只得具告于包公。包公看状,暗自忖度:八旬老子气衰力倦,岂有奸情?遂差张龙先拿周德到厅鞠拷。德泣道:“衰老就死,惟恐不瞻,岂敢乱伦犯奸,乞老爷详情。”包公愈疑,将德收监后,差黄胜拘罗氏到厅勘究,罗氏哭道:“妾寡居,半步不出,况与周德有尊卑内外之分,并不敢交谈,岂有通奸情由?老爷详情。”这二人言诉如一,甘心受刑,不肯招认。包公闷闷不已,退入后堂,茶饭不食。其嫂汪氏问及叔何故不食?包公应道:“小叔今遇这场词讼,难以分剖,故此纳闷忘食。”
汪氏欲言不便,即将牙簪插地,谕叔知之。包公即悟,随升堂差人去狱中取出周德、罗氏来回,唤左右将此二人捆打,大喝道:“老贼无知,败丧纲常,死有余辜。”又指罗氏大骂:“泼妇淫乱,分明与德通奸,还要瞒我?”包公急令拿拶棍二副,把周德、罗氏拶起,各棒二百。那二人受刑不过,只得将通奸情由,从实供招,包公将周德、罗氏二人各杖一百,赶周德回家。牌唤周宗海到,押罗氏别嫁,周宗海领罗氏去讫。伦法肃然。
四十二 王三郎殒妻捉念六 真凶犯现身凭绣履
话说离开封府四十五甲,地名近江,隔江有姓王名三郎者,家颇富,惯走江湖,娶妻朱娟,貌美而贤,夫妻相敬如宾。一日,王三郎欲整行货出商于外,朱氏劝夫勿行,三郎依其言,遂不思远出,只在本地近处做些营生。
时对门有姓李名宾者,先为府吏,后因事革役,性最刁毒,好色贪淫,因见朱氏有貌,欲与相通不能。忽一日,侵早见三郎出门去了,李宾装扮齐整,迳入三郎舍里,叫声:“王兄在家否?”此时朱氏初起,听得有人叫,问道:“是谁叫三郎?早已上庄去了。”李宾直入内里见朱氏道:“我有件事特来相托,未知即回么?”朱氏因见李宾往日邻居不疑,乃道:“彼有事未决,日晚方回。”李宾见朱氏云鬓半偏,启露朱唇,不觉欲心火动,用手扯住朱氏道:“尊嫂且同坐,我有一事告禀,待王兄回时,烦转达知。”朱氏见李宾有不良之意,劈面叱之道:“汝为堂堂六尺之躯,不分内外,白昼来人家调戏人妻,真畜类不如。”言罢入内去了。李宾羞脸难藏而出,回家自思:“倘或三郎回来,彼妻以其事说知,岂不深致仇恨?莫若杀之以泄此忿。”
即持利刃复来三郎家,正见朱氏倚栏若有所思之意,宾向前怒道:“认得李某么?”朱氏转头见是李宾,大骂道:“奸贼缘何还不去?”李宾抽出利刃,望朱氏咽喉刺入,即时倒地,鲜血迸流,可怜红粉佳人,化作一场春梦,李宾脱取朱氏绣履走出门外,并刀埋于近江亭子边不题。
再说朱氏有族弟念六,惯走江湖,适值船泊江口,欲上岸探望朱氏一面,天晚行入其家,叫声无人答应,待至房中,转过栏杆边,寂无人声。念六随复登舟,觉其脚下履湿,便脱下置火上焙干。其夜,王三郎回家,唤朱氏不应,及进厨下点起灯照时,房中又未曾落锁,三郎疑惑,持灯行过栏杆边,见杀死一人倒在地下,血流满地,细观之,乃其妻也。三郎抱起看时,咽喉下伤了一刀。大哭道:“是谁谋杀吾妻?”次日,邻里闻知来看,果是被人所杀,不知何故。邻人道:“门外有一条血迹,可随此血迹去寻究之,便知贼人所在。”三郎然其言,集众邻里十数人,寻其脚迹而去,那脚迹直至念六船中而止。三郎上船捉住念六骂道:“我与你无冤无仇,为何杀死吾妻?”
念六大惊,不知所为何事,被三郎捆到家,乱打一顿,解送开封府陈告。包公审问邻里、干证,皆言谋杀人,血迹委实在他船中而没。包公根勘念六情由,念六哭道:“我与三郎是亲戚,抵暮到他家,无人即回。;履上沾了血迹,实不知杀死情由。”包公疑忖道:“既念六杀人,不当取妇人履!去。
搜其船上,又无利器,此有不明之理,令将念六监入狱中。遂生一计,出榜文张挂:朱氏被人所谋,失落其履,有人捡得音,重赏官钱。过一月间并无消息。
忽一日,李宾饮于村舍,村妇有貌,与宾通奸,饮至酒后,乃对妇道:“看你有心待我,我当以一场大富赐你。”妇笑道:“自君常来我家,何曾用半文钱?有甚大富,你自取之,莫要哄我。”李宾道:“说与你知,若得赏钱,那时再来你家饮酒,岂不奉承着我。”妇问其故,李宾道:“那日王三郎妻被人杀死,陈告于开封府,将朱念六监狱偿命,至今未决,包大尹榜文张挂,如若有人捡得被杀妇人的履来报,重赏官钱。我正知其绣履下落,今说你知,可令你丈大将上领赏。”妇道:“履在何处你怎知之?”李宾道:“日前我到江口,见近江边亭子旁似乎有物,视之却是妇人之履并刀一把,用泥俺之。想必是被谋妇人的履。”村妇不信,及宾去后,密与丈夫说知。
村民闻知,次日迳到江口亭子边,掘开新泥,果有妇人绣履一双,刀一把,忙取回家见妇。其妇大喜,所谓宾言得实,令其夫即将此物来开封府见包公。
包公问:“从何处得来?”村民直告以近江亭子边得来,埋在泥土中,包公问:“谁教汝在此寻觅?”村民不能隐,直告道:“是妻子说知。”包公自忖道:“其妇必有缘故。”乃笑对村民道:“此赏钱合该是你的。”遂令库官给出钱五十贯赏给村民。村民得钱,拜谢而去。
包公即唤公牌张、赵近前,密分付道:“你二人暗随此村民,至其家察访,若遇彼妻与人在家饮酒,即捉来见我。”公牌领命而去。
却说村民得了赏钱,欣然回家,见妻说知得赏的事。其妇不胜之喜,与夫道:“今我得此赏钱,皆是李外郎之恩,可请他来说知,取些分他,”村民然其言,即往李宾家请得他来。那妇人一见李宾,笑容满面,越发奉承,便邀入房中坐定;安排酒浆相待,三人共席而饮。那妇道:“多得外郎指教,已得赏钱,当共分之。”李宾笑道:“留在汝家做酒,余者当歇钱。”那妇大笑起来。两个公人直抢进房中,将李宾并村妇捉了,解衙内禀知妇人酒间与李宾所言之事。包公便问妇人:“你何以知得被杀妇人埋履所在?”妇人惊惧,直告以李宾所教,包公审问李宾,宾初则还不肯招认,后被重刑拷打,只得供出谋杀朱氏真情。于是再勘村妇李宾因何来汝家之故,村妇难抵,亦招出往来通奸情由。包公叠成文卷,问李宾处决;配村妇于远方。念六之冤方释,闻者无不快心。
四十三 高尚静许愿失银两 叶街坊还银无芥蒂
话说河南开封府新郑县,有一人姓高名尚静者,家有田园数顷,男女耕织为业,年近四旬,好学不倦。然为人不善修饰,言行举止异常,衣虽垢弊不浣,食虽粗粝不择,于人不欺,于物不取,不戚戚形无益之愁,不扬扬动有心之喜。或时以诗书骋怀,或时以琴樽取乐。赏四时之佳景,玩江山之秀丽,流连花月,玩弄风光。或时以诗酒为乐,冬夏述作,春秋游赏。谓其妻曰:“人生世间,如白驹过隙,一去难再;若不及时为乐,吾恐白发易生,老景将至。”言罢即令其妻取酒消遣。正饮间,忽有新郑县官差人至家催秤粮差之事,尚静乃收拾家下白银,到市铺内煎销,得银四两,藏入袖内,自思:往年粮差俱系里长收纳完官,今次包公行牌,各要亲手赴秤。今观包公为官清正,宛若神明,心怀肃畏,遂带前银另买牲酒香仪之类,迳赴城隍庙中许下良愿,候在秤完之日即来赛还。祈祷已毕,将牲酒之类在庙中散福,不觉贪饮几杯,出庙之时,前银已落庙中。不防街坊有一人姓叶名孔者,先在铺中见尚静煎销银两在身,往庙许愿,即起不良之意,跟尾在尚静身后,悄悄入庙,躲在城隍宝座下,见尚静拜辞神出,即拾其银回讫。尚静回家,方觉失了前银,再往庙中寻时,已不见踪影。无可奈何,只得具状迳到包公台前告理。包公看了状词道:“汝这银两在庙中失去,又不知是何人拾得,难以判断。”遂不准其状,将尚静发落出外。尚静叫屈连天,两眼垂泪而去。
包公因这件事自思:某为民牧,自当与民分忧。心中自觉不安,乃具疏文一道,敬诣城隍庙行香,将疏文焚于炉内,祷祝出庙回衙,令左右点起灯烛,将几案焚香放在东边,包公向东端坐祷祝,坐以待旦,如此者三夜。是夜三更,忽然狂风大起,移时间风吹一物直到阶下,包公令左右抬起观看,乃是一叶,叶中被虫蛀了一孔。包公看了已知其意,方才吩咐左右各去歇宿。
次日,包公唤张龙、赵虎吩咐道:“汝可即去府县前后呼唤叶孔名字,若有人应肯,即唤他来见我。”张、赵二人领命出衙,遍往市街,叫喊半日,东街有一人应声而出道:“吾乃叶孔是也,不知尊兄有何见谕?”张、赵二人道:“包公有唤。”遂拘其人入衙跪下。包公道:“数日前有新郑县高尚静在城隍庙里失落去白银四两,其银大小有三片,他在我这里告你,吾亦知道是你拾得,又不是去偷他的,缘何不把去还他?”叶孔见包公判断通神,说得真了,只得拜服招认道:“小人在庙中焚香,因抬得此银,至今尚未使用。既蒙相公神见,小人不敢隐瞒。”包公审了口词,即令左右押叶孔回家取银,复令再唤高尚静到台,将银看认,果然丝毫不差。包公乃对高尚静道:“汝落了银子,系是叶孔拾得,我今与你追还,汝可把三两五钱秤粮完官,更有五钱可分与叶孔以作酬劳之资。自后相见,不许两相芥蒂。”二人拜谢出府。高尚静乃将些散碎银两备办牲物并香烛纸锭,迳往城隍庙还愿,深感包公之德。
四十四 石哑子献棒为家产 胞兄长辩白翻供词
话说包公坐厅,有公吏刘厚前来复称:“门外有石哑子手持大棒来献。”
包公令他入来,亲自问之,略不能应对。诸吏遂复包公道:“这厮每遇官府上任,几度来献此棒,任官责打。爷台休要问他。”包公听罢思忖:这哑子必有冤枉的事,故忍吃此刑,特来献棒。不然,怎肯屡屡无罪吃棒?遂心生一计,将哑子用猪血遍涂在臀上,又以长枷枷于街上号令,暗差数个军人打探,若有人称屈者,引来见我。良久,街上纷然来看,有一老者嗟叹道:“此人冤屈,今日反受此苦。”军人听得,便引老人至厅前见包公,包公详问因由。老人道:“此人是村南石哑子,伊兄石全,家财巨万,此人自小来原不能言,被兄赶出,应有家财,并无分与他。每年告官,不能伸冤,今日又彼杖责,小老因此感叹。”包公闻其言,即差人去追唤石全到衙,问道:“这哑子是你同胞兄弟么?”石全答道:“他原是家中养猪的人,少年原在本家庄地居住,不是亲骨肉。”包公闻其言,遂将哑子开枷放了去,石全欢喜而回。
包公见他回去,再唤过哑子来教道:“你后若撞见石全哥哥,你去扭打他无妨。”哑子但点头而去。一日,在东街外忽遇石全来到,哑子怨忿,随即推倒石全,扯破头面,乱打一番,十分狼狈。石全受亏,不免具状投包公来告,言哑子不尊礼法,将亲兄殴打。包公遂问石全道:“哑子若果是你亲弟,他的罪过非小,断不轻恕:若是常人,只作斗殴论。”石全道:“他果是我同胞兄弟。”包公道:“这哑子既是亲兄弟,如何不将家财分与他?还是汝欺心独占。”石全无言可对。包公即差人押二人去,还将所有家财产业,各分一半。众人闻之,无不称快。
四十五 愚乡邻报怨割牛舌 官府令行禁寓深意
话说包公守开封府时,有姓刘名全者,住在城东小羊村,务农为业,一日,耕田回来,复后再去,但见耕牛满口带血,气喘而行。刘全详看一番,乃知牛舌为人割去。全写状告于包公道:告为杀命事:农靠耕,耕靠牛,牛无舌,耕不得,遭割去,如杀命。乞追上告。
包公看了状词,因细思之,遂问刘全:“你与邻里何人有仇?”全无言对,但告:“望相公作主。”包公以钱五百贯与他,令归家将牛宰杀,以肉分卖四邻,若取得肉钱,可将此钱添买牛耕作。刘全不敢受,包公必要与之,全受之而去。包公随即具榜张挂:倘有私宰耕牛,有人捕捉者,官给赏钱三百贯。刘全归家,遂令一屠开剥其牛,将肉分卖与邻里。其东邻有卜安者,与刘全有旧仇,扯住刘全道:“今府衙前有榜,赏钱三百贯给捕捉私宰耕牛者不误。你今敢宰杀么?”随即缚住刘全,要同去见包公,按下不题。
却说包公,是夜睡至三更得一梦,忽见一巡官带领一女子乘鞍,手持一刀,有千个口,道是丑生人,言讫不见。觉来思量,竟不得明。次日早间升厅问事,值卜安来诉刘全杀牛之事。包公思念夜来之梦,与此事恰相符合。
巡官想是卜字,女子乘鞍乃是安字,持刀割也,千个口舌也,丑生牛也。卜安与刘全必有冤仇,前日割牛舌者必此人也,故今日来诉刘全杀牛。随即将卜安入狱根勘,狱吏取出刑具,置于卜安面前道:“从实招认,免受苦楚。”
卜安惧怕,不得已乃招认,因与刘全借柴薪不肯,因致此恨,于七月十三日晚,见刘全牛在坡中吃草,遂将牛舌割了。狱吏审实,次日呈知于包公,遂将卜安依律断决,长枷号令一个月。批道:审得卜安,乃刘全之仇人也。挟仇害无知之物,心则何忍;割舌伤有用之畜,情则更恶。教宰牛而旋禁,略施巧术;分卖肉而来首,自谓中机。岂知令行禁违,情有深意。正是使心用心,反累其身。姑念乡愚,杖惩枷儆。批完,众皆服包公神见。
四十六 无赖子途中骗良马 识途骡饥饿逐刁棍
话说开封府南乡有一大户,姓富名仁,家蓄上等骒马一匹。一日,骑马上庄收租,到庄遂遣家人兴福骑转回家。走到中途,下马歇息。有一汉子姓黄名洪,说自南乡来,乘着瘦骡一匹,见了兴福,亦下骡儿停息,遂近前道:“大哥何来?”兴福道:“我送东人往庄上收租来。”二人遂草坐叙话,不觉良久。洪忽心生一计道:“大哥你此马倒好个膘腴。”福道:“客官识马么?”洪道:“曾贩马来。”福道:“吾东人不久用高价买得此马。”洪道:“大哥不弃,愿借一试。”兴福不疑其歹,遂与之乘。洪须臾跨上雕鞍,出马半里,并不回缰。兴福心惊,连忙追马。洪见赶来,加鞭策马如飞,望捷路便走。那一匹好马平空彼刁棍拐骗而去。兴福愕然无奈,自悔不及,只得乘着老骡转庄,报主领罪。仁大怒,将福痛责一番,命牵骡往府中径告。时包公正公座,兴福进告。包公问:“何处人氏?”福道:“小人名兴福,南乡人,富仁家奴仆,有状呈上。”
告为半路拐马事:泼遭无赖,驾言买马,骑试半里,加鞭不知去向,止留伊骑原骡相抵。马上郎不知谁氏之子,清平世岂容脱骗之奸。乞追上告。
包公问那个棍徒姓名,福道:“途遇一面,不知名姓。”包公责道:“乡民好不知事,既无对头下落,怎生来告状?”兴福哀告道:“久仰天台善断无头冤讼,小民故此申告。”包公吩咐道:“我设下一计,看你造化如何。你归家,三日后再来听计。”兴福叩头而去。包公令赵虎将骡牵入马房,三日不与草料,饿得那骡叫声嘶闹。
过了三日,只见兴福来见包公,包公令牵出那骡,唤兴福出城,张龙押后,吩咐依计而行,令牵从原路拐骗之处引上路头,放缰任走,但逢草地,二人拦挡冲咄,那骡径奔归路,不用加鞭,跟至四十里路外,有地名黄泥村,只见村里一所瓦房旁一扇茅屋,那骡遂奔其家,直入茅屋嘶叫。洪出看见自己骡回,暗喜不胜。当时张龙同兴福就于近边邻人家探访,那黄洪昂然牵着一匹骒马,竟去放在山中看养。龙随即带兴福去认,兴福见马即走向前,勒马牵过,洪正欲来夺,就被张龙一把扭住,连人带马押了,迤逦而行,往府中见包公。包公发忍道:“你这厮狼心虎胆,不晓我包某么?诳骗路上行人马匹,该当何罪?”洪事实理亏,难以抵对。包公吩咐张龙将重刑责打,枷号示众,罚其骡于官,杖七十赶出。兴福不合与之试马,亦量情责罚,当官领马回去。遂批道:审得黄洪,以无赖子见马欺心,自负于伯乐之顾;兴福以无知竖逢人托意,不思量赵氏之奸。岂知有马不借人,迳被以骡而驳去。既不及追其人,又未经识其地。幸物类之有知,借路途以相逐。罪人斯得,名法莫逃,合行重究,从公处罚,昭示后人,休学骗马。
四十七 金丝鲤妖媚迷秀才 郑善人虔诚动观音
话说扬州城东门有一儒家,姓刘名真,字天然,幼而聪明,乐读诗书,未结婚姻,笃志芸窗,甘守清贫。当宋仁宗皇祐三年开科取士,即备行李前往东京赴试,争奈盘缠稀少,在途中淹延日久,将到京都,科场已罢。刘真叹道:“我如此命薄,不得就试。”收拾余资,就赁开元寺僧房肄业。
不觉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正遇上元佳节,京中大放花灯。彼时离城三十里通漕运处,地名碧油潭,水深万丈,有个千年金丝鲤鱼成精,往常亦曾变成女子,迷惑客商。那夕正脱形出潭,听得城里放灯,即吐出一颗小珠,俨然是个十七、八岁丫环,手持灯笼,随之慢慢行入城来,人看见无不牵情。
将近五更,看着残灯犹未收,妖媚恐露其形,遂走入金丞相后花园内大池中隐形。元宵已过,妖鱼不思归潭。恰遇丞相有女名金线小姐,因带侍女来花园内赏花,看见东架瓦盆上一丛红白牡丹可爱,即着侍女折来观玩,倚着池阁栏杆饮酒。忽见池中有个金鲤鱼,扬须鼓口,游于水面,小姐见着,将饮残那杯酒倾在池中,被妖鱼一吞而尽。小姐笑视良久,回转香闺。妖鱼因知小姐好看牡丹,每夜喷气饰之,牡丹颜色愈鲜,引得小姐日日来折玩不已。
春光将尽,初夏又临。刘秀才在僧舍日久,囊箧萧然,知己朋友又各回归,思量没奈何,乃写下几幅草字,往城中官宦家献卖。一日,来到金丞相府前,适因丞相出探乡友回府,见刘秀才将字在手中,令取看之,连声称羡,遂带入府内,问其乡贯来因,见其人才不凡,乃留之西馆,教子弟读书,即令家人去寺中搬取行李,安置一个所在,正近后花园东轩之侧,刘真得遇丞相提携,衣食充裕,益攻书史,但是府中翰墨往来,并皆刘手启答,丞相甚爱重之。一夕,刘真偶步入花园中,正值小姐与二、三侍女在花架下玩花,刘真看见失惊道:“久闻丞相有女,颜貌秀丽,果然不虚。后来小生若侥幸成名,得此佳人为配足矣。”道罢,恐人知觉,迳转至轩下,因歌杜甫诗数篇以见志。
常言欲心一动,则邪便侵之,妖正欲迷惑个好男子,没寻机会处,是夜探得刘真未寝,便变成小姐形迹,到真读书馆所叩其门户。刘启户视之,正是日间所见的小姐,真愕然。妖媚道:“秀才不要惊恐,妾身省视爹娘已经睡去,闻君书声清亮,特来请教。”真方安心,与之对坐榻上,谈论颇久,解衣就寝。天色将明,妖媚先起,谓真道:“今夜早来陪君。”言罢迳去。自此日去夜来,情意甚密,妖媚每来必将美食待真,真自谓佳遇,不胜之喜。
一夕,妖媚备酒食来与真饮道:“君寓此处虽好,倘久后侍女知觉,报知父母,两下丢丑。妾不如收拾闺中所有,同君逃回汝家,长为夫妇。”真道:“如若丞相着人根究,其罪怎逃?”妖媚道:“妾母最爱于我,且妾于君俱未议婚姻,纵使根究亦无妨事。”真依言,过了一宵,约定十四夜,河下预备船只,小姐收拾零碎银两,与真迳回扬州,比及丞相知真走去,亦不究问。
自妖媚去后,那朵牡丹花即枯死矣,金小姐朝夕思忆,染成病症,纵有良医,不能调理,母忧问其病由,小姐乃道为牡丹之故。母与丞相说知,丞相道:“此花惟扬州有。”即差家人带金宝往扬州,不拘官宦民家,不惜重价买得回家。家人领命迳到扬州,遍访此样壮丹花,惟东门刘秀才家植有数丛。及家人访到刘秀才家下,值真外出,只见帘子下立着一个女子,问道:“是谁?”金家家人疑道:“好似我家小姐声音。”近前认之,果是小姐。
恰遇刘真回来,家人亦认得是刘秀才,各痴呆半晌,莫知所为。真问家人来因,家人告以小姐思壮丹得病特来此买之。真笑道:“小姐随我来此将近半年,哪里又有一个小姐?”家人难明,连夜回转东京报知丞相。丞相不信,差公吏来扬州接回小姐,小姐竟不推辞,与刘真随家人等转回东京,入府见丞相。丞相看是小姐,惊疑未定,及其母出来道:“小姐在房中尚未起来,因何又有在此?”丞相问刘真缘故,刘真不隐,一一告知昔日在东轩相会之因由。丞相道:“汝必被妖所惑。”即乘轿入开封府见包公说知其事。包公差张龙拘到二小姐并刘真,于厅下细视之,果无二样。乃命取轩辕所铸照魔镜定其真伪,及左右将镜悬于堂上,顷刻间妖鱼吐开黑气,昏了天日,只听得一声响,黑气四散,看时,堂下二小姐皆不见了。丞相与包公皆愕然,满堂人无不失色。包公道:“丞相暂退,容迟几日,定有下落。”丞相称谢而去。包公着刘真在外伺候,将榜文张挂:有知妖精、小姐下落者,给钱五千贯赏之。次日侵早,往城隍庙中将碟章焚讫。城隍即遣阴兵遍处搜查是何妖怪,顷刻阴兵来报:碧油潭千年金鲤鱼作怪。城隍具劄通知五湖四海龙君,务要捉拿妖鱼解报。龙君得知此事,亦遣水族神兵,沿江湖捕捉妖鱼。无如水族神兵俱皆杀败,如之奈何。龙君奏于上帝,上帝遣天兵捉之,那妖越遍八荒,如何拿得?怎奈包大尹日夕于城隍司里追迫,城隍只得再通龙君,龙君闭住四角海门搜捉,妖鱼却被赶得紧急,走入南海。
时都下有一郑某,平素好善,家中挂一张淡墨素妆的观世音像,日日敬奉无厌。忽夜梦一素妆妇人向他道:“汝明日来河岸边,引我见包大尹,稳取一场富贵。”郑某醒来,次早到河边看,果见一中年妇人,手执竹篮,内放一小小金色鲤鱼,立在杨柳树下,等着郑某来到,便说:“昨日,碧油潭金鲤鱼为四海龙君追逼无路,奔入南海,藏入琼蕊莲花下,今被我哄入篮中罩定走不得。前日包大尹有榜文,给赏知得妖鱼下落之人,可引我去,看他判出此条公案,给得赏钱来,一应赠尔。”郑某大悦,忙引妇人到府衙,正值包公与金丞相在厅上议论此事。公吏报入,包公唤进问其来由,郑某将妇人所言告知。包公道:“是此怪矣。”即令当堂放下鱼篮,遂问之。那妖为佛力所伏,在篮里一一供出迷人情由,摄去小姐现在碧油潭山侧岩穴中。包公欲将此妖鱼取出烹之,妇人道:“此千年灵气所成,纵烹之亦不能死,老妇带去自有发落。”包公然之,命库吏赏钱五千贯与妇人去,归人出门首将赏钱付与郑某道:“报汝奉我三年之诚心,须将此事传于世上。”言讫不见。
郑某方悟是家中所奉观音大士,将钱回家,请精工绘水墨观音之像,手提鱼篮,京都人效之,皆相传绘,此即今所谓鱼篮观音是也。
比及包公差人士岩穴中寻取得金小姐到衙,已死去了,只心头略有微温,令医诊视,皆言将有缘生人气引之可苏。包公猛省,谓丞相道:“小姐莫非与刘秀才有缘?老夫今日当作冰人,成就此段姻事。”乃唤过刘真以气上呵小姐,小姐果然苏来,左右见者皆道事非偶然。包公亦欢悦,命人送二人入丞相府中。是夕,刘真与小姐成亲。次年,真登第,在京不上数年,官至中书,生二子俱出仕。
四十八 何岳丈具状告异事 玉面猫捉怪救君臣
话说清河县有一秀士施俊,娶妻何氏名赛花,容貌秀丽,女工精通。施俊一日闻得东京开科取士,辞别妻室而行。与家童小二途中晓行夜住,饥餐渴饮,行了数日,已到山前,将晚,遇店投宿。原来那山盘旋六百余里,后面接西京地界,幽林深谷,崖石嗟峨,人迹不到,多出精灵怪异。有一起西天走下五个老鼠,神通变化,往来莫测,或时变化老人出来,脱骗客商财物;或时变化女子,迷人家子弟;或时变男氏惑富家之美女。其怪以大小呼名,有鼠\鼠二等称,聚穴在子弟;或时变男子,惑富家之美女。其怪以大小呼名,有鼠一、鼠二等称,聚穴在瞰海岩下。那日,其怪鼠五正待寻人迷惑,化一店主人,在山前迎接过客,恰遇施俊生得清秀,便问其乡贯来历,施俊告以其实要往东京赴试的事,其怪暗喜。是夕,备酒款待之,与施俊对席而饮,酒中论及古今,那怪对答如流。施俊大惊,忖道:此只是一店家,怎博学如此?因问:“足下亦通学否?”其怪笑道:“不瞒秀士说,三、四年前曾赴试,时运不济,科场没分,故弃了诗书开一小店,于本处随时度日。”
施俊与他同饮到更深,那怪生一计较,呵一口毒气入酒中,递与施秀士饮之,施俊不饮那酒便罢,饮下去即刻昏闷,倒于座上。小二连忙扶起,引入客房安歇,腹中疼痛难忍,小二慌张,又没有寻医人处,延至天明,已不知昨夜店主人在哪里去了,勉强扶了主人再行几里,寻一个店住下,方知中了妖毒。
却说当下那妖怪迳脱身变做施俊模样,便走归来。何氏正在房中梳妆,听得丈夫回家,连忙出来看时,果是笑容可掬。因问道:“才离家二十余日,缘何便回?”那妖怪答道:“将近东京,途遇赴试秀士说道,科场已罢,士子都散,我闻得此话,遂不入城,抽身回来。”何氏道:“小二如何不同回?”
妖怪道:“小二不会走路,我将行李寄托朋友带回,着他随在后。”何氏信之,遂整早饭与妖食毕,亲朋来往都当是真的。自是妖与何氏取乐,岂知真夫在店中受苦。又过了半月,施俊在店中求得董真人丹药,调汤饮之,果获安全。比及要上东京,闻说科场已散,即与小二回来,缓缓归到家中,将有二十余日。小二先入门,恰值何氏与妖精在厅后饮酒,何氏听见小二回来,便起身出来问道:“你为何来得恁迟?”小二道:“休说归迟,险些主人性命难保。”何氏问:“是哪个主人?”小二道:“同我赴京去的,更问哪个主人?”何氏笑道:“你在路上躲懒不行,主人先回二十余日了。”小二惊道:“说哪里话,主人与我日则同行,夜则同歇,寸步不离,何得说他先回?”
何氏听了,疑惑不定。忽施俊走入门来,见了何氏,相抱而哭。那妖怪听得,走出厅前,喝声:“是谁敢戏吾妻?”施俊大怒,近前与妖相斗一番,被妖逐赶而出。邻里闻知,无不吃惊。施俊没奈何,只得投见岳丈诉知其情。岳丈甚忧,令具状告于王丞相府衙。
王丞相看状,大异其事,即差公牌拘妖怪、何氏来问。王丞相视之,果是两个施俊。左右见者皆言除非是包大尹能明此事,惜在边庭未回。王丞相唤何氏近前细审之,何氏一一道知前情。丞相道:“你可曾知真夫身上有甚形迹为证否?”何氏道:“妾夫右臂有黑痣可验。”王丞相先唤假的近前,令其脱去上身衣服,验右臂上没有黑痣。丞相看罢忖道:这个是妖怪。再唤真的验之,果有黑痣在臂。丞相便令真施俊跪于左边,假施俊跪于右边,着公牌取长枷靠前分咐道:“汝等验一人右臂有黑痣者,是真施俊;无者是妖怪,即用长枷监起。”比及公牌向前验之,二人臂上皆有黑痣,不能辨其真伪。王丞相惊道:“好不作怪,适间只一个有,此时都有了。”且令俱收狱中,明日再审。
妖怪在狱中不忿,取难香呵起,那瞰海岩下四个鼠精商议便来救之。乃变作王丞相形体,次日侵早坐堂,取出施俊一干人阶下审问,将真的重责一番。施俊含冤无地,叫屈连天。忽真的王丞相入堂,见上面先坐一个,遂大惊,即令公人捉下假的;假的亦发作起来,着公吏捉下真的。霎时间混作一堂,公人亦辨不得真假,哪个敢动手”当下两个王丞相争辨公堂,看者各痴呆了。有老吏见识明敏者,近前禀道“两丞相不知真假,辩论连日亦是徒然,除非朝见仁宗。”仁宗遂降敕宣两丞相入朝,比及两丞相朝见,妖怪作法神通,喷一口气,仁宗眼目遂昏,不能明视,传旨命将二人监起通天牢里,候在今夜北斗上时,定要审出真假。原来仁宗是赤脚大仙降世,每到半夜,天宫亦能见之,故如此云。
真假两丞相既收牢中,那妖怪恐彼参出,即将难香呵起,瞰海岩下三个鼠精闻得,商量着第三个来救。那第三鼠灵通亦显,变作仁宗面貌,未及五更,已占坐了朝元殿,大会百官,勘问其事。真仁宗平明出殿,文武官员见有二天子,各各失色,遂会同众官入内见国母奏知此事,国母大惊,便取过玉印,随百官出殿审视端的。国母道:“你众官休慌,真天子掌中左有山河右有社稷的纹,看是哪个没有,便是假的。”众官验之,果然只有真仁宗有此纹。国母传旨,将假的监于通天牢中根勘去了。
那假的惊慌,便呵起难香,鼠一、鼠二闻知烦恼,商量道:“鼠五好没分晓,生出这等大狱,事干朝廷,怎得脱逃?”鼠二道:“我只得前去救他们回来。”鼠二作起神通,变成假国母升殿,要取年中一干人放了。忽宫中国母传旨,命监禁者不得走透妖怪。比及文武知两国母之命一要放脱一要监禁,正不知哪个是真国母。仁宗因是不快,忧思数日,寝食俱废。众臣奏道:“陛下可差使命在边庭宣包公回朝,方得明白。”天子允奏,亲书诏旨,差使臣往边庭宣读。包公接旨回朝,拜见圣上。退朝入开封府衙,唤过二十四名无情汉,取出三十六般法物,摆列堂下,于狱中取出一干罪犯来问,委的有二位王丞相,两个施秀才,一国母,一仁宗。包公笑道:“内中丞相、施俊未审哪个真假,国母与圣上是假必矣。”且令监起,明日碟知城隍,然后判问。
四鼠精被监一狱,面面相觑,暗相约道:“包公说牒知城隍,必证出我等本相。虽是动作我们不得,争奈上干天怒,岂能久遁?可请鼠一来议。”
众妖遂呵起难香,是时鼠一正来开封府打探消息,闻得包丞相勘问,笑道:“待我做个包丞相,看你如何判理。”即显神通变作假包公,坐于府堂上判事。恰遇真包公出牒告城隍转衙,忽报堂上有一包公在座。包公道:“这孽畜敢如此欺诳。”迳入堂上,着令公牌拿下,那妖怪走下堂来,混在一处,众公牌正不知是哪个为真的,如何敢动手?堂下包公怒从心上起,抽身自忖,吩咐公牌:“你众人谨守衙门,不得走漏消息,待我出堂方来听候。”公牌领诺。包公退入后堂去,假的还在堂上理事,只是公牌疑惑,不依呼召。
且说包公入见李氏夫人道:“怪异难明,吾当诉之上帝,除此恶怪。汝将吾尸用被紧盖床上,休得举动,多则二昼夜便转。”遂取领边所涂孔雀血漫嚼几口,卧赴阴床上,直到天门。天使引见玉帝奏知其事,玉帝闻奏,命检察司曹查究何孽力涡。司曹奏道:“是西方雷音寺五鼠精走落中界作闹。”
玉帝闻奏,欲召天兵收之。司曹奏道:“天兵不能收,若赶得紧急,此怪必走入海,为害尤猛。除非雷晋寺世尊殿前宝盖笼中一个玉面猫能伏之,若求得来,可灭此怪,胜如十万天兵。”玉帝即差天使往雷音寺求取玉面猫。天使领玉牒到得西方雷音寺,参见了世尊,奉上玉牒,世尊开读,与众佛徒议之。有广大师进言:“世尊殿上离此猫不得,经卷甚多,恐议鼠耗,若借此猫去,恐误其事。”世尊道:“玉帝旨意焉敢不从?”大帅道:“可将金睛狮子借之。玉帝若究,可说要留猫护经,玉帝亦不见罪。”世尊依其言,将金睛狮子付天使,前去回奏玉帝。司曹见之奏道:“文曲星为东京大难来,此兽不是玉面猫,枉费其功,望圣上怜之,取真的与他去。”玉帝复差天使同包公来雷音寺走一遭,见世尊参拜恳求。世尊不允,有大乘罗汉进道:“文曲星亦为生民之计,千辛万苦到此,世尊以救生为心,当借之去。”世尊依言,令童子将宝盖笼中取出灵猫,诵偈一遍,那猫遂伏身短小。付包公藏于袖中,又教以捉鼠之法。包公拜辞世尊,同天使回见玉帝,奏知借得玉面猫来。玉帝大悦,命太乙天尊以杨柳水与包公饮了,其毒即解。
及天使送出天门,包公于赴阴床上醒来,己去五日矣。李夫人甚喜,即取汤来饮了。包公对夫人说知,到西天世尊处借得除怪之物来,休泄此机。
夫人道:“于今怎生处置?”包公密道:“你明日入宫中见国母道知,择定某日,南效筑起高台,方断此事。”夫人依命,次日乘轿进宫中见国母奏知,国母依奏,即宣狄枢密吩咐南效筑台,不宜失误。狄青领旨,带领本部军兵向南效筑起高台完备。包公在府衙里吩咐二十四名雄汉,择定是日前赴台上审问。轰动东京城军民,哪个不来看?当日真仁宗、假仁宗、真国母、假国母与两丞相、两施俊,都立台下,文武官排列两厢,独真包公在台上坐,那假包公尚在台下争辩。将近午时,包公于袖中先取世尊经渴念了一遍,那玉面猫伸出一只脚,似猛虎之威,眼内射出两道金光,飞身下台来,先将第三鼠咬倒,却是假仁宗,鼠二露形要走,被神猫伸出左脚抓住,又伸出右脚抓了那鼠一,放开口一连咬倒,台下军民见者齐声呐喊。那假丞相、施俊变身走上云霄,神猫飞上,咬下一个是第五鼠,单走了第四鼠,那玉面猫不舍,一直随金光赶去。台下文武官见除了此怪,无不喝彩。包公下台来,见四个大鼠,约长一丈,被咬伤处尽出白膏。包公奏道:“此吸人精血所成,可令各军卫宰烹食之,能助筋力。”仁宗允奏,敕令军卒抬得去了。起驾入朝,文武各朝贺,仁宗大悦,宣包公上殿面慰之,设宴待文武,命史臣略记其异。
包公饮罢,退回府衙,发放施俊带何氏回家,仍得团圆。向后,何氏只因与怪交媾,受其恶毒更深,腹痛,施俊取所得董真人丸药饮之,何氏乃吐出毒气而愈。后来施俊得中进士,官至吏部,生二子亦成名。
四十九 尹贞娘题联考新夫 查雅士愧赧失佳偶
话说河南许州管下临颖县,有一人姓查名彝,文雅士也,少入县库,娶近村尹贞娘为妻。花烛之夜,查生正欲解衣而寝,尹贞娘乃止之曰:“妾意郎君幼读儒书,当发奋励志,扬名显亲,非若寻常俗子可比,今日交会,可无言而就寝乎?妾今谬出鄙句,郎君若能随口应答,妾即与君共枕;若才力不及,郎君宜再赴学读书,今宵恐违所愿。”查生即命出题。贞娘乃出诗句道:“点灯登阁各攻书。”查生思了半晌,未能应答,不觉面有惭色,遂即辞妻执灯径往学宫而去。是时学中诸友见查生尽夜而来,皆向前问道:“兄今宵洞房花烛,正宜同伴新人,及时欢会行乐,何独抛弃新人至此,敢问其故?”查生因诸友来问,即以其妻所出诗句告之诸友,咸皆未答而退。内存一人姓郑名正者,平生为人极是好谑,听得查生此言,随即漏夜私回,径往查生房内与贞娘宿歇。原来贞娘自悔偶然出此戏联,实非有心相难他,不期丈夫怀羞而去,心中懊悔不及,及见郑正入房,贞娘只谓查生回家歇宿,哪知是假的,乃问道:“郎君适间不能对答而去,今倏又回,莫作思得佳句乎?”
郑正默然不答。贞娘忖是其夫怀怒,亦不再问。郑正乃与贞娘极尽交欢之美,未及天明而去。及天明,查生回家,乃与贞娘施礼道:“昨夜承瞻佳句,小生学问荒疏,不能应答,心甚愧赧,有失陪奉。”贞娘道:“君昨夜已回,缘何言此诳妾?”再三诘问其故,查生以实未回答之。贞娘细思查生之言,已知其身被他人所污,遂对查生道:“郎君若实未回,愿郎君前程万里,从今后可奋志攻书,不须顾恋妾也。”言罢,即入房中自缢。移时,查生知之,即与父母迳往,救之不及。查生痛悲,不知其故,昏绝于地。父母急救方醒,只得具棺殡葬贞娘。
不觉时光似箭,又是庆历三年八月中秋节,包公按临至临颖县,直升入公厅坐下。公厅庭前旁边有一桐树,树下阴凉可爱,包公唤左右把虎皮交椅移倚在桐树之下,玩月消遣,偶出诗句云:移椅倚桐同玩月。寻思欲凑下韵,半晌不能凑得,遂枕椅而卧。似睡非睡之间,朦胧见一女子,年近二八,美貌超群,昂然近前下跪道:“大人诗句不劳寻思,何不道:点灯登阁各攻书。”
包公见对得甚工,即问道:“你这女子往居何处?”可通名姓。”女子答道:“大人若要知妾来历,除非本县学内秀才可知其详。”言讫,化阵清风而去。
包公醒时,辗转寻思此事奇怪。次日出牌,吩咐左右唤齐临颖县学秀才,来院赴考。包公出《论语》中题目,乃是“敬鬼神而远之”一句,与诸生作文,又将“移椅倚桐同玩月”诗句,出在题尾。内有秀才查彝,因见诗句偶合其妻贞娘前语,遂即书其下云:“点灯登阁各攻书。”诸生作文已毕,包公发令出外伺候。包公正看卷时,偶然见查彝诗句符合梦中之意,即唤查彝问道:“吾观汝文章亦只是寻常,但对诗句大有可取,吾谅此诗名必请他人为之,非汝能作也。吾今识破,可实言之,毋得隐讳。”查彝闻言,一一禀知。包公又问道:“吾想汝夜往学中之时,内中必有平日极善戏谑之人,知汝不回,故诈托汝之躯,与汝妻宿,污其身体,汝妻怀羞以致身死。汝可逐一说来,吾当替汝伸冤。”查彝禀道:“生员学中只有姓郑名正者,平生极好戏谑。”包公听罢,即令公差拘唤郑正到台审勘。郑正初然抵死不认,后受极刑,只得供招:贞娘诗句,查彝不能答对,怀羞到学与诸友言及此情,我不合起意,假身奸污,以致贞娘之死,甘罪招认是实。包公取了供词,即将郑正依拟因奸致死一命,即赴法场处决。士论帖服。
五十 徐淑云赠银助国材 庞学吏贪心杀雪梅
话说顺天任县徐卿、郑贤二人,同窗数载,卿妻只生一女,名淑云;贤妻生有一子,名国材。二人后得高科,俱登朝议职,遂有秦晋之心,因无媒妁之言,乃以结襟为记,誓无更变。不觉光阴似箭,人事屡移。国材年至十八,聪明俊慧,无书不读。不幸父母双亡,不数年家资消乏。徐卿见他家贫,遂欲将女嫁与别家。国材亦不敢启齿,情愿写下离书。淑云性格乖巧,文墨素谙,闻知父母负约,不肯还配郑郎,优闷香闺,日食减少,不觉又过一年,宗师考试,村幸入泮宫,馆于儒学西斋。淑云闻材进学,悄使雪梅赍白银十两,金杯一双,密送与郑。雪梅迳往其家。访问郑官人在何处,国材堂叔郑仁道:“你要寻他,可往儒学西斋去寻。”雪梅奔往儒学西斋,果见国材。
雪梅道:“官人万福。淑云小姐拜上,具礼在此作贺。”国材见了,收其礼物,遂与雪梅道:“蒙小姐错爱,今赐厚仪,何以为当?但小生写了休书,再不敢过望,自后莫来,恐人知之,贻辱小姐。”嘱罢,送雪梅出学门回去。
雪梅归家见小姐备道郑官人所说言语。淑云道:“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岂更二夫。纵使老爷要我改嫁,有死而已。”次日,着雪梅再往儒学去与郑相公说,叫他二更时分到后园内,把金银赠你,娶小姐回归,材诺其言。不防隔墙学吏庞龙窃听其所约,心萌一计,至夜来,恰遇国材与同窗友饮酒醉睡,庞龙投入园内,将槐树一摇,那雪梅叫一声:“郑官人来也。”手中携了白银一封、金钗数副并情书一纸走将出来,低头细看,却不是郑官人,回身欲转,庞龙遂拔出利刀将雪梅一刀杀死,推入园池里,取出金银而走。那淑云等到天明,不见雪梅回来,心中怀疑。这时国材醒来,已自天晓,记起昨日之约,今误却了大事,闷闷不已。
次日,徐不见雪梅,令家人遍处寻觅,寻到花园中,只见池边有血迹,即唤众人池内捞看,却是雪梅被人杀死。他边遗下一个纸包。卿令开那包来看,却是一封情书。书略曰:妻淑云顿首:家君虽负约,妾志自坚贞。夫子今游泮 岂作负心人。特具白金百两,首饰二副,乞作完娶之资。早调琴瑟之好,永和鸾凤之音。本欲一面,奈家法森严,不克如愿,遣雪梅转达,幸祈留意是荷。
那徐卿看了大怒,遂具告于县。知具薛堂即令快手捉拿郑国材到厅拘问,郑国材不认其事。徐卿将淑云书信对理,国村见是小姐亲笔,哑口无言。薛堂将材拷打一番收监听决。徐卿是夜私送黄金百两,贿托薛堂致死国材。薛堂受了那金子,也不论国材招与不招只管呼令左右将材钉了长枷问决,做一首文书解上顺天府去。
是时顺天府尹却是包公。国材将前情逐一告诉,包公令张千将国材收监听决。材自入禁中,手不释卷,禁中人等无不欣羡,知礼者另加钦敬。适包公提监,闻材书声不绝,心中暗想:此子决非谋财害命之徒,后日必有大用。
是夜祝告天地乃寝,梦见有诗一首于壁上。曰:雪压梅花映粉墙,龙骑龙背试梅花;世人若识其中趣,池内冤伸脱木才。
包公醒来,忖度半晌,方悟其意。次日升堂,拘唤庞龙来府究问。庞龙到厅诉道:“小的乃学吏,并无受贿,老爷虎牌来拘,有何罪过?”包公道:“这死囚好胆大包身!悄入徐园,杀死雪梅,得金银若干,你还要强辩?”喝令李万捆打,将长枷钉了。庞龙失色大惊,心想:这桩密事包公何得而知?真乃神人!只得直招。包公问道:“你夺去金首饰二副,白银一百,今还有几多否?”庞龙道:“银皆费尽,只有首饰未动。”遂差张千押庞龙回取首饰来,又责庞龙一百棍,囚入狱中。令人唤徐卿、淑云到台。包公喝道:“你这老贼重富轻贫,负却前盟,是何道理?”令张千唤出郑国材到厅,打开长枷,给衣帽与他穿了。又唤门子摆起香案花烛,令淑云就在厅上与国材拜了夫妇,库内给银二十两与国材安家。将金首饰还了徐氏回家,追庞龙家产变银偿还淑云夫妇。将徐卿赶出。那夫妇叩头拜谢包公而去。包公令公牌取出庞龙,押往法场,斩首示众。申奏朝廷,将薛知县配三千里。后郑国材联科及第。